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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京华江南第九十八章老掌

那名主事跪在地上,脸色又红又白,听到叶家二字,他记起了面前这人的真
实身份,那一丝隐藏了许多年的记忆缓缓升起,让他又羞又愧又怒又惧。羞愧的
情绪比较好理解,毕竟当年他不过是个在道旁乞食的小叫花儿,能够混到如今这
种地步,全因为叶家,而当年叶家小姐是怎么教育自己这些人的?

至于怒惧,则是来自于他的自然反应,一种被人剥光了衣服后的羞火感,而
想到钦差大人是叶家的后人,只怕自己脑子里知道的东西,对方也一定知道,那
自己还如何能够用那些东西要胁对方?对方将萧主事一刀砍了,难道还砍不得自
己?

「朝廷待你们不薄。」范闲看着他,一字一句说道:「不说你们三个主事,
就是一般的司库,每年俸禄甚至比京都三品官还要多,你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寒意:「莫非以为内库所产全要靠你们的脑袋,这每年两
千万两银子闪了你们的眼,让你们觉得不忿,觉得自己应该多挣一些?」

这话说到了司库们的心底,内库一年所产极为丰富,卖往天下诸国,为庆国
带来了巨大的利润,虽然司库们的待遇已是极高,但和那笔庞大的银钱数目比较
起来,他们的心里依然有些不舒服,总觉得自己这些人为朝廷挣银子,应该分得
更多才是,这才有了私下的贪赃枉法,欺压百姓之举。

此时听到钦差大人如此说,众司库虽然不敢顶嘴。但眼眸里却出现了便是如
此的意思。

范闲冷笑一声,很无情地撕去了他们的画皮,淡淡嘲讽道:「可问题是…
…你们倚仗地东西,真的就是你们脑子里的东西吗?」

场间一片沉默。包括官员们在内的所有人都认可这个事实,直到范闲说道:
「不要忘记了,在叶家没有出现之前,你们知道什么?你们脑子里掌握地技术是
从天下掉下来的?是神庙教的?」

范闲骂道:「都给我记清楚了!这是叶家教给你们的!没有当年的叶家小姐,
你们就是些废物,继续刨田乞讨去!叶家当年是为了什么才修了这些大工坊,我
看你们统统都忘记了是当着本官的面,还想用叶家教给你们的东西来要胁本官,
你们要不要脸?知不知耻?」

他身后的官员们面面相觑,虽然朝廷早就不追究叶家的事情。小范大人的身
世也是渐渐为天下人知晓,可是这么光明正大地叶家叶家说着,终是……有些犯
忌讳吧。

范闲此时却顾不得这么多。一方面是火,另一方面却是要借这个机会,替自
己正名。在这个世界上,不论做任何事情,都讲究名正言顺。所谓师出有名,而
范闲今天痛骂司库,刀斩人首。不论利益层面,先就道义层面已经拿了旗帜。用
叶家地手艺,要胁叶家的后人,这不是忘恩负义是什么?

那名乙坊的主事终于软了下来,跪在地上哭嚎道:「大人,小地知错了,请
大人给小的一个机会,让小的用当年学就的技艺为朝廷出力。」

虽然这位主事痛苦地哭嚎着,但眼尖的范闲却没有发现他地脸上有什么泪痕。
反是唇角抿的紧紧的,不由冷笑了起来,知道对方依然以为自己不会继续杀人,
还以为他脑子里地东西还有用处。

范闲轻轻击掌,掌声将落之时,四位半百左右的老人家,被监察院的官员们
拱卫着进了工坊,这些老人不是旁人,正是由中原一带经由澹州转回的庆余堂掌
柜们!

监察院官员摆了四张椅子,范闲起身,面无表情却刻意恭谨地请四位掌柜坐
下。

官员和司库工人们都糊涂了,心想这些似乎被风一吹就倒的老家伙究竟是谁,
怎么有资格与钦差大人并排坐着?那位副使马楷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心里也在犯
嘀咕,心想本官都站在钦差身后,这些平民好大的胆子。

范闲手指在身上的莲衣上滑过,蘸了些冰凉的雨水,涂抹在眉心中缓缓地揉
着,问道:「还认得这四位是谁吗?」

叶家倾覆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年,内库坊中的工人们早已不是当年那一批,
甚至那些司库们也没有见过当年高高在上地叶家二十三位大掌柜,所以没有认出
来这四人是何方神圣,纵有当年的老人,但隔得太远,也是不能辩清。

倒是那名跪在地面上的乙坊主事,带着犹疑的目光在这四人的面上缓缓扫过,
又低头想了半天,忽然间似乎想到某件事情,竟是骇的双腿一软,本是跪着的姿
式,顿时一屁股坐到了泥水之中!

二十年未见,当年身为叶家小帮工的他,也花了好长的时间,才想起来面前
坐的究竟是些什么人叶家老掌柜!

乙坊主事的身子颤抖了起来,他此时才知道为什么范闲竟然如此有恃无恐,
为什么会逼着自己这些司库们造反,为什么毫不在乎自己这些人脑子里记着的东
西原来他竟是带着被软禁京都的老掌柜们一起来了内库!

老掌柜们是些什么人?他们是当年叶家小姐的第一批学生,也是叶家后来所
有师傅帮工的师傅,更是如今这些内库司库们的祖师爷!有这样一批老家伙在身
边,钦差大人当然不在乎工艺失传的问题,更不用担心什么内库出产质量,说句
实在话,这内库当年就是这些老掌柜们一手建起来的,怎么会没有办法打理?

想通了这一点,那名主事满脸绝望,但内心深犹自存着一丝希望,将嘴一咧,
在地上往范闲处挣扎着爬了一截。哭嚎着说道:「师傅,您老人家替徒弟求求情
啊!」

众人一怔,范闲也是微微一愣,当然知道这人不是在向自己求情。顺着那名
主事的目光望去,发现他看着的竟是七叶,不由偏头好奇问道:「七叶,是你当
年的徒弟?」

七叶沉着一张脸,盯着那名主事地脸,沙哑着声音怨毒说道:「跟我学过几
天。」

范闲微微一笑,明白七叶的感受,叶家倒塌之后,二十三名老掌柜被朝廷从
各处抓获,软禁于京都之中。而他们的弟子们有的反抗而死,有地苟延残喘,当
然。这都是人们在大祸临头时自己的选择,没有谁去怪他们。但像乙坊主事这种
爬至高位的人,当年的表现肯定十分恶劣。

听到乙坊主事喊出师傅二字,一直沉默在旁的丙坊主事如遭雷击,整个人僵
在了一边。看着坐在钦差身边的四位老人,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而那些司库之中的叶家余人们,确认了这四人的身份。惊骇之余,又有些犹
有旧念的人们纷纷站了出来,又惊又喜又惧地跪在了四位老掌柜地面前。

「四爷。」

「十二叔,我是柱子啊。」

「见过老掌柜的,我当年是在滁州分店打杂的伙计。」

虽然还有大部分地司库和这四位老掌柜攀不上什么关系,但内库认亲大会已
经是热热闹闹的开了起来。

范闲将脸一沉,冷声说道:「呆会儿再来认亲。」他表情虽然不悦,但心里
却是安定下来,有了那十三个内奸副主事。这几位老掌柜余威犹在,自己对内库
的改造计划,应该会比较顺利的进行下去。

二十年后复相见,工坊内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伤感起来,而这种伤感却恰到
好处地冲淡了先前的紧张,唯独是转运司的官员们心里有些不自在,而更有些信
阳方面地人物暗自冷笑,眼前这一幕如果传到了京都,陛下对范提司只怕会有些
意见。

乙坊主事低着头跪在地上,心里也略感安慰,想着看这模样,顶多受些惩处,
呆会儿自己拼命认错,钦差大人看在老叶家的份上,估计也不会再过为难自己。

他斜着眼瞥了眼远处炉口萧主事的尸首,心中后怕不已,幸亏萧敬抢先出了
头,他又有些同情那厮,心想和老叶家没有什么关系的人,在钦差大人手下果然
死的干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范闲斥退了那些司库之后,脸上浮起浅浅笑容,说道:
「将这人拉下去斩了。」

「是,大人。」

乙坊主事抬起头来,用迷惘的眼神看了四周一眼,一时间没有想明白这还要
斩谁呢?事情难道不应该就这般了了吗?

直到他被监察院的官员拖了起来,这才知道钦差竟还要杀自己!本想开口喊
冤,却被一团泥土堵住了自己的嘴巴!

看着监察院官员拖着浑身瘫软地主事出了工坊,看着地上的那道水渍,工坊
里不论是官是民,是掌柜是司库,都死寂了起来,将目光望着当中坐着的钦差大
人。

范闲像是根本感受不到这无数道目光一般,微低着头。

工坊外面传来一记铁器斩在肉颈上发出的闷声,与一声闷哼。

坊内一哗,马上又陷入死一般的沉默,都知道那名乙坊主事就这么简简单单
的死了。

……

没有沉默多久,被反绑着双手的丙坊主事自嘲地笑了笑,脸上泛着绝望的惨
白,很自觉地走到了范闲的面前。

他自忖自己也再无幸理,钦差大人既然用的是镇压工潮的名义,那自然不会
再傻到开堂审案,也根本不需要任何证据,务必要当场将自己这三个人杀死立威,
才能重新让那四位当年的老掌柜控制内库的技术人员三大坊的主事已死其二,自
己自然就是第三个。

范闲看了他一眼,微微皱眉。

丙坊主事望着他,咬牙半晌后忽然说道:「我自有取死之道,也不怨大人挖
这个坑让我跳,不过临死之前,求大人允我问件事情。」

范闲眉头一挑,说道:「问。」

丙坊主事却不再看着他,将头一偏,望着他身边的叶家十二掌柜,嘴唇抖了
半天,才颤着声音说道:「十二叔,我师傅……他老人家在京中可好?徒弟不孝,
这些年没有孝敬。」

「你是?」十二叶眨着有些浑浊的眼睛,看着这名主事疑惑问道。

七叶叹了一口气,在一旁说道:「十三的大徒弟,你当年和十二关系最好,
所以他来问你。」

十二叶大惊说道:「胡金林?你还活着?都以为当年你死了。」这位老掌柜
忽然想到身边尽是朝廷官员,这话说的有些不对劲,赶紧住了嘴。

胡金林满脸惭容,低头不肯言语。

十二叶叹息道:「小姐当年说过,活着总比死了好,我们这些老骨头都在苟
延残喘,又怎么好意思怪你……只是你问十三……唉。」掌柜的摇了摇头,说道:
「前些年就已经去了,入京二十三人,如今就还剩了十五个。」

胡金林听闻恩师已去,全然忘了自己马上也要死的人,面上悲容大作。范闲
在一旁安静听着,心里也是有些异样的情绪,叶家的老人渐渐被风吹雨打去,自
己初入京都那一年时,二十三位掌柜还有十七个人,这两年不到的时间,又死了
两个。

他望着这座工坊四周堆着的货料,陡然间有些走神,心想时光如水这般流着,
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把叶家的名字重新立起来,什么时候才能让该死的人死去,让
该活的人重新活在庆国子民的心里?

只是很短的时间,他就已经清醒了过来,看着面前的丙坊主事,嘲讽说道:
「虽然不知道你是在演戏,还是真的犹有旧情,不过我本来就没打算杀你,所以
不要以为你能活下来,是因为我的心软。」

「啊?」自忖必死的胡金林,在两位主事伙伴惨死之后,根本没有丝毫侥幸
的念头,忽然听到这句话,反倒是震惊的不知如何言语。

范闲面无表情说道:「有罪者斩,罪小者赎,本官又不是来了结旧日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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