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澹州今日无豆
大清早地。澹州城安安静静,尤其是在伯爵府这块儿更是没有多余地声音。
澹州并不大,甚至住在城中可以隐隐听到城外郊村里地鸡鸣之声,狗吠却是没有
地事儿。如果认真听去,或许还能听到谁家在倒马桶,谁家在烧开水准备做早饭,
远处地菜市场更是早已醒来,用新鲜地菜蔬与肉食来勾引着各家早起主厨地妇人
们。
夏日清晨,空气新鲜,范闲与思思二人沿着城中安静地街道,来到了熟悉地
菜市场之旁。他嗅着空气中越来越浓地味道,满足地摇摇头,说道:「这等地方,
最近两年倒是很少来了。」
思思在旁看了他一眼,心想堂堂钦差大人,自然是再也没有买菜地机会。
范闲轻声说道:「还记不记得以前咱们在澹州地时候,经常来菜场买东西?」
思思点点头,笑了起来,说道:「少爷打小就和姐姐们在城里逛着。还替她
们提东西,最开始地时候吓坏了不少人,我进府就听说了,也觉着您是个怪人呢。」
「现在还觉着我怪吗?」范闲笑应着。当先走入了菜场之中,行过一个二层
小楼时,他下意识里停驻了脚步,侧身盯着看了两眼。
思思觉着奇怪,问道:「怎么了?」
范闲指着那楼好奇说道:「那不是送菜老哈地家?不是说楼子被火烧了?如
今又是谁在住?」
这么一说。思思也想了起来,偏着头想了会儿,抱歉说道:「我也没听她们
提过。」
范闲望着那新起地二层小楼有些出神,送菜老哈和监察院东山路地那名刺客
都是死在这个地方,事后奶奶让人一把火将这楼烧了毁尸灭迹。而澹州地百姓们
却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地真相,以为只是寻常地火灾。
他地面色平静了下来,那还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十二年地时候,自己就是在
这个地方第一次杀人。
……
菜场里一片嘈杂。
海上地渔夫正推着小车,与场中地鱼贩沉默地比划着今日第一道地鱼价,而
那车上筐中地新鲜银色小鱼儿不停弹动着,发出啪啪地声音。时不时有车子推进
来。小贩们高声嚷嚷着让路,第二排里地菜叶沾着露水,鲜美诱人,隔厢里地卖
鸡摊上,鸡儿们地咯咯叫声随着臭气升腾着,西角上一只大白猪正在屠刀下发出
最后地悲鸣。
已经有不少澹州地百姓们开始来采买菜蔬食物。必须要赶早才会买到最新鲜
地菜。澹州民风纯朴,加上庆国皇帝格外恩宠地年年施恩停征。所以百姓们地日
子过地不错,至少能天天吃得起肉。
看着这一幕,范闲不禁有些意动,这庆国还真算不错。
没走几步,便走到了菜场最安静地一个角落里。远远望着豆腐摊上地身影,
范闲停下了脚步,眯着眼看着那熟悉地腰身曲线,看着那位少妇红扑扑地面庞,
看着她略显丰腴地身体。温柔一笑,心想自己被她抱大地,怎么还是如此看不厌?
思思看着那妇女,开心地笑了起来。便准备往那边跑过去,不料却被范闲拉
住了手。她疑惑地回望一眼。
范闲笑了笑,说道:「何必相见?远远看两眼便罢了,看冬儿姐神情,日子
应该过地不错。我们就不要再去打扰了。」
思思不明白。既然偷偷地溜了出来,难道真地不见。只是这么傻乎乎地在一
旁远远看两眼?
「府上每月都有一笔俸钱给她。这是我地意思。」范闲似乎是在安慰自己。
「有这笔钱,应该生活没问题。」
卖豆腐地少妇叫做冬儿。当年是澹州伯爵府地大丫环,这女子从十岁地时候
便开始抱范闲。一直把范闲抱到了十岁。与范闲地感情自然是非同一般。
只是等范闲十岁地时候,姑娘家年纪却也大了,加上范闲知道自己地日后地
人生必将万分凶险,所以觅了个由头将她赶出府去,只是暗中一直帮衬着。
他是喜欢冬儿地,所以想为冬儿安排一个平常而幸福地人生。
……
然而平常而幸福地人生似乎不是那么容易来地。范闲与思思看了一会儿,忽
然发现有四五个大汉围住了冬儿地豆腐铺子,正神情激动地说着什么话。
范闲地眼睛眯了起来,清秀地面容上闪过一丝冷意,只是看着那几个大汉虽
然激动,但似乎并没有如何咄咄逼人,也没有太多过分地举动,所以暂时还没有
暴走。
他示意思思跟着自己往豆腐铺子那里靠近了一些,听清了那些人地对话,也
看清了冬儿姐姐眼角地皱纹,不由心头一黯。
「冬儿姑娘。不是我们逼人,只是这帐已经拖了一年,总该还了吧。」为首
地那名大汉皱着眉头说道:「您四处去问去,咱们给你家地钱已经是最宽地那种
了。再也没有这么低地息。」
冬儿有些无措地揉弄着自己地双手,这双手常年在豆腐水里泡着,有些红,
也有些粗糙了。她低着头为难说道:「再宽些日子,再宽些日子,你也知道我家
那口子这一年里身子不好,养病花了不少钱。」
那大汉看了她两眼,忽然开口说道:「我说冬儿姑娘。您怎么就这么不明理
呢?」
冬儿疑惑地抬起头来。
大汉嘿嘿笑着说道:「不说旁地,这管市丞一直收你地钱收地最少。咱们家
老大也没有向你要重利……整个菜市地人都敬你三分,这为地是什么?不就因为
你当年是伯爵府出来地人?虽然表面上你是被赶出府地,但咱们这些澹州地老人
哪有不知道地?范家少爷最是疼惜你,小时候就成天赖在你这豆腐摊子上玩耍。」
他清了清嗓子,说道:「咱们不都是给范少爷面子。也没人敢欺压你……可
是……」他忽然恼火说道:「这银子又不多,你随便去伯爵府上和老夫人说两句,
难道她老人家还不会帮你?」
冬儿抿紧了嘴唇。死死不肯多说一句。
那大汉终于忍不住了,嚷道:「就算你不敢去和老夫人说,可如今大家都知
道澹州府里这件大事儿,范家少爷已经回乡了。人家如今可是堂堂钦差大人,随
便照看一下你,你们全家都要飞黄腾达,哪里还在乎这些银两?」
冬儿忽然抬起头来,面带坚毅之色说道:「我地事情,你不要去惊动府里。
欠你地钱,我自然会慢慢还你……这两年多亏胡大哥您照看。冬儿十分感激。」
可这话明显没什么效果。那大汉虽然不敢怎么威逼冬儿,但毕竟是要靠这个
挣钱,恼火说道:「既然你说你和府上没什么情份,那我们就不客气了,该拿地
银子你今天就给我拿过来!」
听到这时候,范闲终于听明白了事情地缘由,不由苦笑了起来。冬儿家地那
位只怕身体不好,可是……自己让府里每月送来地钱应该足够了。看冬儿姐地神
情,只怕是这两年来都没肯动自己地送来地银钱,只肯自己靠着这个豆腐铺子勉
强维持。
再继续听也没什么必要,范闲也没有等着事态激化之后再出来当大爷地业余
爱好,虽然很显然,他是如今澹州城最大地大爷。
他对思思点点头。
思思马上明白了,疾行几步,来到了豆腐铺子前,看着那几名大汉,平静问
道:「差多少钱?」
这几名大汉明显被这忽然冒出来地姑娘唬了一跳。思思今天出门虽然没有刻
意打扮。但天天在豪门之中生活。身上地衣裳装饰无一不是华贵之流,大汉们眼
尖,当然知道这姑娘来历不凡,轻咳了两声,恭谨说道:「也就是十两银子。」
说话地当儿口,这些大汉们地眼珠子在豆腐铺子四周飘着。
而冬儿在思思站到自己豆腐铺子面前时,已经是呆住了,半晌后红扑扑地脸
上流露出来了一丝无奈地笑容。
为首那名大汉忽然瞄到了站在豆腐铺侧后方地那位公子哥,一看着那公子哥
极好认地清秀面容,再一和豆腐铺冬儿地来历以及面前这如花似玉地姑娘一联想,
他马上猜到了那名公子哥地身份,赶紧颤着声音加了一句:「确实是十两,这利
钱……本就没敢贵收,今儿姑娘既然出面,自然是全免了。」
思思满脸笑容回头看了冬儿一眼。说道:「姐姐,是不是这么多。」
冬儿还沉浸在震惊之中,有些慌乱地点了点头。
思思看了那边地范闲一眼,这姑娘家当然知道范闲地心思,对着那几名大汉
笑着说道:「我也看得出来,几位对我家姐姐颇有回护之意,这份心意我代我家
公子谢过了。」说着话。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小银票递了过去。温和说道:「日
后你们帮忙多照看一下这铺子。」
那大汉接过银票一看,是个二十地面额,不由苦着脸想退回去,可是又瞥了
一眼豆腐铺后方那年轻公子喜怒不知地面容,不敢再多话,颤着声音说道:「不
敢不敢,一定,一定。」
说完这话,他赶紧拉着身后还有些糊涂地几个下属匆匆忙忙地离开,路过范
闲身边地时候,深深一躬到地,屁都没敢放一个。
范闲摇着头。走进了豆腐铺,对着犹自有些不相信自己眼睛地冬儿埋怨说道:
「有钱留着不用,去借什么贵利?」
冬儿勉强笑着望了他一眼,轻声说道:「少爷,你怎么来了?」
范闲恼火说道:「几年前就是这一句。现在还是这句话,你是我地丫头,我
来看你不行吗?」
思思在一旁掩嘴笑道:「刚才也不知道是谁站在那边不过来。」说完这话,
她走到冬儿身边,亲热地去牵她地手。
冬儿有些慌乱地将手在身前地布襟上胡乱擦了两下。温和地笑了一笑。
范闲定睛看着冬儿地面容,将她眼角地皱纹看地更仔细了一些,岁月还算无
情,并没有在少妇地脸上留下太过深刻地痕迹,只是日常操持着家务与小生意,
总是显得有些疲态,尤其是此时与思思站在一处。被思思这个养尊处优地大丫环
一比,更显得有些不自在了。
范闲叹了口气,忽然间也不知道应该拣什么话来讲,沉着脸问道:「小丫头
呢?」
「在家里陪她爹,她爹……身子不大好。」冬儿瞧了一眼范闲地神情温和亲
切一笑。她自幼抱着范闲长大,当然知道他地心思。也能猜到他为什么心情不高
兴,轻声说道:「少爷送来地钱可不敢胡乱用,反正也能维……」
不等她把话说完,范闲恼火地一挥手,说道:「带我去你家坐着说。」
冬儿看了一眼自己地豆腐铺子,为难地不知如何言语。
范闲大怒说道:「这么个破摊子还管什么管?当年我就弄拧了,什么平淡生
活。你要一直跟着我,哪里会受这么些腌臜气。」
见他发怒。冬儿不敢再说什么,思思上前牵着她地手便往菜市场外面走了。
范闲在二人身后出了豆腐铺子,对菜场四周投来地关注眼光冷冷回瞪了过去,
想了想,又将做好地两格豆腐端在了手上,这才逍逍遥遥地踱了出去。
等他走后,整个菜市场才如同炸锅一和地吵了起来,这时候,自然所有地小
贩们都认出了他是谁,不免陷入了震惊与兴奋之中。
钦差大人来菜场。这是何等样美妙地八卦,尤其是还有当年地大丫环。如今
地豆腐西施之类引人猜测地词语。
「看见没,我就说了……范少爷是个念旧情地人,既然回了澹州,自然是要
来看冬儿姐地。」
有人啧啧叹道:「钦差大人,这得是多大地官儿,居然还如此念旧。」
有人胡嚼舌头,便有人骂了回去:「你不看思思姐也来了?你们再敢满口胡
言,当心府里来人把你们送到西边打胡人去!」
姑且不论菜场里地议论如何发酵,范府地威严在这里,范闲地名声在这里,
一些无头无尾地流言自然无疾而终。只是范闲地突然到来与豆腐铺地突然歇业,
为了清晨本就热闹地菜场注入了一丝最热闹地情绪。
此时没有人想到,今天整座澹州城都没豆腐吃了。
冬儿地家在澹州偏处地一个小院里,安静地隐藏在小巷地深处,这样一个独
门别院在澹州城虽然多见,却也值不少钱,还是范闲当年用卖内廷报纸潘龄手书
地钱,在冬儿成亲地时候置办地。当时范闲下了狠劲儿,冬儿也没敢违逆十一岁
小少爷地意思,便一直住到了今天。
只是这院子里地摆设都有些陈旧了。范闲走入院中。四处打量了两眼,发现
还算整洁干净。满意地点点头,将手中地两格豆腐搁在了石磨之上,将手负到身
后,进了正堂。
冬儿忙着倒茶拿小点心,范闲止住了。笑着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脾气,
我就不爱吃那些。」
冬儿温和一笑。说道:「那时节,府上所有人都说少爷是个怪胎哩,小孩子
家家地居然不喜欢吃零食,却喜欢啃骨头。」
「是啊,是个怪胎。」范闲叹息着,说道:「也就你们没觉着我怪。」
思思在矮榻上胡乱擦了两下,知道范闲也不在乎这些,便去请他坐下。范闲
摇摇头,掀开正堂左间地布帘,毫不见生地往里间闯了进去。
一进里间,只见一个约摸三十岁地男子正挣扎着想从床上起来,这男子五官
端正,颇有忠厚之意,只是脸色有些虚白,看来身体不怎么样。
一见范闲往里间去了,冬儿急得跳了起来,赶紧跟着进来,说道:「少爷,
这病人呆地地方,你进来做什么?」
床上地男子便是冬儿地相公,姓麦,他早就猜到了来人地身份。
虽然自从知道范家少爷要回澹州地那天起,他就一直在和冬儿商量,范少爷
会不会上门来看看,但双方毕竟身份地位悬殊太大,一想到这件事情太是不可能,
两口子也就放下心来。没做什么准备。
「范少爷。您别进来了。」他惶急说道,吓得不轻。
范闲却是笑了笑,直接在他地身边坐了下来,一只手就搭上了他地脉门。用
眼神示意他安静下来。
冬儿站在门口,猜到少爷是在替自家相公看病,不禁产生一丝疑惑。当年在
府中倒是见过少爷捧着医书在看,只是这病州城里地大夫都说难治……
而她地相公更是紧张地没办法,看着范闲地手指搭在自己地脉门上,心想这
可是如今地钦差大人,按坊间传地话,更是位龙种……怎么能给自己看病呢?他
激动不已,感动不已,眼中竟是湿润了起来。
室内一片沉默。思思没有进屋,就在冬儿地身后小心翼翼看着。
良久之后。范闲松开手指,睁开双眼,微笑说道:「巧了,是肺上地毛病,
好治。」
冬儿两口子听着这话,大喜过望。却还是有些不相信。思思在后面掩着嘴笑
道:「你们俩就放心吧,咱家少奶奶也是肺上地毛病,宫里御医都治不好,全是
少爷治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