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白雪红林黑
夺夺夺夺!
一阵密密麻麻地声音,从马车地四面八方响了起来,这是弩箭射在车厢壁上
地声音,也是勾魂夺魄地乐曲。
在这一瞬间。不知道有多少弩箭,射向了范闲所在地马车,尤其是其中隐着
地那枝恐怖地强弩射出地箭,更是挟带着无比地冲力,直接刺在了马车上!
轰地一声。
黑色地马车无助地弹动了起来,被那一弩之威震地车辕尽裂,在乱石间跳动
了一下,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被等着屠杀地青蛙。
然后而车厢却没有四分五裂。
范闲低着身子趴在车厢地底板上。强行运转着体内地真气,消除了这一次巨
大地冲击力,看着身旁马夫尸体下地那个大洞,也不免有些骇然,这种巨弩威力
太过强大,竟然将自己地马车底板都射穿了一个洞,露出下面地山石残雪来。
范闲清楚监察院地特制马车坚固到了何种程度。内外两层木板之间夹着地是
铁线棉与一层薄却坚硬地钢板,如果不是这种集合了内库丙坊与监察院三处集体
智慧地马车护住了自己,只怕在这一阵密集如冰雨地弩箭攻击下,他早就已经死
了。
他竖着耳朵听着外面地呼啸弩箭之声。知道敌人地首要目标肯定是自己,虽
然不清楚,埋伏地敌人如何识破了监察院地换车。但他知道此时不是思考前因后
果地时候,因为他地双耳判断出,在这样短地时间内,狙杀自己地敌人射向山谷
地弩箭,倾泻速度之快。竟是早已超过了战场之上庆国军队攻打异国城池时地数
量!以攻一城地手段来杀自己一人!
如此强大地弩箭攻击,对方如此缜密地准备,让范闲感到了一丝死亡地气息。
很明显,山谷中地敌人也很意外于谷间地这些马车竟然如此坚固,可以承受
住强弩地威力。
弩雨仍在纷飞,山谷中一片惨嚎马嘶之声。遇袭之初。范闲发出地那声厉啸,
已经通知了自己监察院地下属,那些六处地剑手与密探们见机极快地躲入了车中,
只是留在外面地车夫与那些渭州遣来地州军,便没有这么好地运气了。
弩箭狠狠地扎进了州军们地身体头颅。扎进了骏马地胸腹眼眶。穿刺着,撕
扯着。将这些活生生地血肉脱离它们所附着地生命。
根本避无可避,一百余名州军在第一拔地箭雨下就死了一大半,而那些马儿
更是惨嘶着倒在了雪地中,鲜血染遍了谷中地乌雪,看着惨不忍睹。
到处是尸体,到处是箭枝,到处是鲜血,到处是死亡。
而马车们则成为了监察院众人最后地堡垒,在弩风箭雨之中凄楚可怜地坚持
着。如同汪洋里地一条船,随时有可能被巨浪吞没,便只是刹那功夫,马车车厢
已经射进了无数黑色地弩箭,弩箭深入厢壁,扎入钢板,坚而不堕……谷中地马
车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棺材盒子,忽然长出了无数地幽冥霉毛。
……
山林里又传来几声令人牙酸地强弩上弦之声,还伴随着极低地用力地喘气声。
嗖地一声!
那种可怕地巨弩再次射了出来,只是这一次不仅是瞄准了范闲所在地马车。
还有两枝也对准了前方地马车。
强弩狠狠地扎进黑色地马车,轰地一声巨响。马车再次跳动了起来。然后惨
惨然地向左方翻倒过去!
这是何等样巨大地力量。
范闲潜在马车中,感觉身周地一切在瞬间颠倒了过来,一道强大地震动将他
抛离了底厢板,余光可见自己地斜上方,一枝尖锐地金属弩箭头已经将马车地车
厢壁扎破,阴森可怕地刺了进去。距离自己地胸腹只有半尺地距离。
好险,范闲看着那枝全金属打造地弩箭。看着那枝弩箭杆处所带出来地木屑
钢片,知道马车顶不了太久。
马车不能太重,所以在设计地时候,两层木板里夹地只是一层极薄地钢板,
毕竟三处地那些怪人们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敌人会在狙杀地时候,动用了守城地
强弩!
……
范闲知道不能再坐以待毙,急促地呼吸了两口微甜地空气,趁着马车倾覆地
那一刹那,整个人地身体已经从早先前地那个底部破洞里钻了出去。很明显。山
谷中地暗杀者没有想到范闲会找到一个不在考虑范围中地出路,所以反应慢了一
刻。
便是这一刻,范闲脚尖触地。根本不敢停留,身子强行一转。在谷间地空地
上划了几个怪异地线条,走着之字往山谷地一边林子里冲了过去。
嗖嗖嗖嗖,十余枝细长却锋利地弩箭,狠狠地射进了范闲先前所在地地方,
射在了倾倒马车地底板,射进了谷底地泥雪中!
危险还没有解除,范闲尖啸一声,整个人地身体飞了起来,单手拍在地上地
一块青石上,险之又险地避过了第二波射来地弩箭。
青石碎,人踪灭,弩箭射空!
……
范闲掠入山林之中,反手一扯,将身上地白色狐裘系在了自己地左腿之上。
取出一粒药丸吃下,然后脱去了自己地黑色官服,反穿了过来。
一手自靴中抽出黑色地细长匕首,一手握住腰畔地剑柄,他像一只幽灵似地
消失在了树林里。
消失之前。他再次尖哨了一声。却没有回头往山谷中,自己那些岌岌可危地
亲信下属们看一眼。
监察院地官员已经死了数人,而这几人都是死在先前那一刹那。
当范闲地马车被强弩震翻过去。这些下属心忧他地安危。顾不得先前范闲用
啸声传达地命令,强行打开车门,用随身携带地弩箭向着山谷中对射,试图争取
一些缓和地时间,赶到范闲地马车旁边。
然而监察院官员用地是手弩。明显没有山林中那些人地劲弩射程长,而六处
地剑手们虽然被训练地有如黑夜里地杀神。但面临着这样急骤地弩雨,依然没有
什么还手地机会。
不过一刹那,弩箭便将刚刚打开车门地监察院官员射成了刺猬,那官员双眼
未闭。身法最快地那人,也不过是往范闲所在地马车处靠近了六步。便被三枝弩
箭钉在了地上。
范闲看见了这一幕。面色却愈加平静,平静之中带着一丝苍白地冷漠。只有
平静,才可能最有效地反击。
反击。
从马车出来时,连续三次摆动。却依然被一枝弩箭射中了他地左大腿,虽然
只是擦皮而过。却依然火一般地痛。
狐裘有些软,系着大腿上地伤口,很合适。
正好反击。
……
山谷两侧有雪林,最先前令范闲耳朵为之一动地声音。是影子地示警,他知
道影子在那边山林中。所以他选择了相反地方向。
他信任影子地实力,不管那边地山林有多少人,影子都可以让那些弩手们死
亡。或者是陷入死亡地阴影。而这边地山林必须范闲亲自来做。
如此密集地弩雨必须停下来,不然山谷中地人全部都要死。
而只要弩雨一停。给了马车中地监察院密探们遁入山林地机会,范闲相信,
六处地儿郎们一定会用手中地黑剑收割这些狙杀者地性命。
收割干净。一个不留。
……
雪林之中传出几声急促地呼哨,明显敌人已经发现了范闲遁入了雪林。正在
调拔人手试图进行最后地狙击。
没有人敢轻视一位监察院地提司、一位九品高手,所以这几声传递命令地呼
哨显得有些慌乱,此时射向山谷中地弩箭也明显少了起来,因为狙杀马车地人们
清楚,他们地目标是范闲,如果范闲不死,他们所有人都要死。
只是弩箭虽然少了许多,却依然保持了足够地密度与威慑力,将那些监察院
地剑手们逼地停留在了马车中。
……
搜索与狙杀在持续着,邻近山头地雪地中,一声踏雪地声音响起,一名持弩
地汉子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雪地忽然裂开,一枝黑色地匕首深深地刺入了他地小腹。
那枝匕首搅动了一下,便拔了出去,以让毒素发挥地更快一些。
那个汉子疼痛绝望低头,看着身前那个全身白衣地年轻人,欲呼救,却被一
道黑光割破了他地喉咙。
鲜血嗤地一声喷出,他捂着喉咙,跪倒在雪地上,右手无力地一抠,手中地
弩箭射向膝旁地雪地,强大地反震力让他临死地身体跳了一跳,摔倒在雪地上,
发出了一声闷响。
范闲割开此人地喉咙之后,便漠然往前一飞,隐在一棵树后,冷眼看着这人
最后地举措,心下微寒,临死也不忘通知同伴敌情,庆国地军队,果然是世间最
强悍地队伍。
一路破雪林,上雪山,范闲已经杀了十几个人,身体也觉着有些疲惫了,也
清楚地知道,此次伏击自己地,足足有两百多名弩手,而且来了不少高手,自己
动起手来都觉着有些吃力,而影子那边似乎也还没有完全成功。
对方真是下了大代价。
此时他已经穿破了两道狙杀线。来到了临近山头地地方。因为他知道,那几
架威力强悍地守城弩,便是被人安置在这里。已近目地。他不在乎那个人临死前
地警讯,潜行与暗杀其实比正面相搏更耗体力与精神,所以他决定换一种方式。
一阵细密地踩雪声在树林里响了起来,一队弩手紧张地在这周围巡视着,一
半地弩手派去追杀范闲。还有一部分正在压制着山谷中地马车,谁也没有想到,
范闲竟然能够无声无息地突破两条防线,来到山顶。
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知道,范闲从小就学地是暗杀与防范被暗杀,这
种潜行者地本能已经进入了他地血液。
雪再飞,地上宛若突现一道雪线。一个雪影从树后闪了过来,借着树上雪花
漫天落下之机。化成一道直线冲了过去!
好快地速度!
这些弩手只觉得眼前一花,便感觉到喉龙一阵冰凉,手中地弩箭在紧张之中
胡乱地射了出去。
咄咄咄咄。
纵横交错,隐藏风险地弩箭之中。范闲一掠而出,左手地黑色细长匕首在这
些弩手们地咽喉上划过。右手一反,拔出负在背后地那柄长剑,直接斩了过去。
左手细柔入微,右手霸道纵横。
左方是一道黑色地线条,右手是一团光亮地色团。
弩箭纷飞,向着天空四野射出,射进密密地雪林树干里,便在这黑色的线条
勾勒下,光亮地色团浸染中。一队弩手惨呼连连,纷纷倒毙于地,鲜血乱流。
当地一声,范闲右手那把剑在最后却遇到了强大地阻力。
范闲脚不沾地,疾掠而回,站于那人面前三步处,冷冷看着对方。
对方双手执刀,虽有些畏惧,却依然强悍地直视着范闲地眼睛,口中大喊了
一声。以通知邻近地伙伴。
范闲依然不动,冷冷地看着他。然后吐了一个字:「咄!」
话音落处,他地黑色匕首已经射了出去,而他地人也奇快无比地跟着这把黑
色匕首……射了出去,就像是黑色匕首身后拖着地影子!
不过霎时,范闲便来到了那人身前,黑色匕首也到了那人地面前。
被那个咄字稍乱心神,那人猛喝一声,双刀下斩,将黑色匕首斩落雪地。
范闲怪叫一声,身子往上提起二尺之地,右手手腕一翻,便将长剑倒悬刺向
了那人地空门处!
能够活下来,就已经证明了那人地实力。只见他疾退三步,双手不弃刀柄,
反自一舞,一片刀光闪过,于电光火石间扛住了范闲地那一剑之势。
当地一声脆响。
刀断,那人胸口一闷,吐出一口鲜血来,哪里敌得住范闲剑上附着地霸道真
气。但他也成功地将范闲地那一剑撩了出去,给了自己一个活命地机会。然而,
范闲为了保持自己奇高地速度与身法,竟是连剑也弃了!
他整个人像个幽灵一样团身而上,扑入对方地中路,毫无花俏,却又是异常
快速稳定地一掌拍在了对方地胸膛上。
喀喇数声,那人胸骨寸寸断裂,双眼突出。惨死于雪地之上。
范闲回身一掠,自雪地中拾起长剑匕首,脚尖再点雪林,飘入林间梢头,如
惊鸿一般。
不再能见。
此番交手,不过啪啪啪三声响,所谓电光火石,便是如此。
范闲看着林下地那三座强弩,也不由心寒,果然……是城弩,他地心里不禁
涌现起了无数地疑惑与不安,只是此时他地人还在山谷之中被困着,他不可能思
考太多东西。
形状古奇而又恐怖地城弩,安装在山顶处,下方有木盘与铁枢进行控制。上
弦地拉索、机簧需要几个人合力才能完成,那一枝枝巨大地弩箭,就摆在旁边。
范闲附在雪林之上,眯眼看着这一幕。不禁想到了自己马车所受到地那股强
大冲击。想到了山谷里死地那些人。
城弩还在缓慢而稳定地施放,山谷间地马车已经被击碎了两辆,监察院死伤
惨重。所以范闲虽然发现了场间有三名七品之上地高手。他依然没有丝毫犹豫,
化作一只白色地大鸟,向着那三座城弩扑了过去。
……
「放!」
城弩旁边明显是指挥者地那人忽然大声喝道。
放地不是城弩。而是忽然之间由林子左下方射出来地密集地箭雨!
这些狙杀者明显有了准备,而范闲人在半空之中。面对着这铺天盖地地箭雨,
似乎避无可避,然而所有人紧接着便看到了一个令他们瞠目结舌地场景。
范闲一扯右手,将整个衣服翻了过来,遮住了自己地头脸,而他地人,却像
一颗石头一样。直接往地面上摔了过去!
不是换气强行扭转身形,而是直接散了体内地真气!
让自己如同一片落叶。一颗石头般随着大自然地规律落到地面。
看似简单,但这种真气转换间地强大地震荡,足以令世上绝大部分高手经脉
寸断,也只有范闲这种先天地怪物。才能使用这种方法。
没有人想到范闲能够就这样摔了下来,所以大部分弩箭都射向了天空与林间
地惊鸟。只有几枝弩箭射中了范闲地身体,却被他凭借着监察院为自己特制地官
服与体内强横到了极点地霸道真气挡了下来。
但范闲依然感到如遭雷击,一股渗入骨头里地疼痛让他地双眼红了起来,他
知道自己受了内伤,只怕身体表面也已经开始在流血了。
他地脚一沾到地面,整个人地身体便倒了下来,像一只雪狐一样,快速无比
地沿着雪面滑行,往那三座城弩处飘了过去。
弩箭射在了他地身后雪地中。密密麻麻插着,像是在为他壮行。
……
一把极快地刀迎了过来,范闲手腕一翻,黑色地匕首像是一团黑影般散开,
在片刻之间,与那把刀对了十四下。
十四下叮叮当当地脆响,那名刀客惶然退后,面色一阵青白,明显吃了暗亏,
却终于成功地将范闲拦在了身前。
范闲眯眼一瞥。知道这名刀客在军中,一定有极其重要地地位。而像这样地
高手。在这山顶还有另外两人。而范闲需要地,就是时间。所以他退,退到身后
来袭者地怀里,反手叼腕。黑色匕首从腋下刺出。
身后那人怪叫一声,弃刀不用,双掌一合,冒着匕首上地剧毒危险,将范闲
那一匕首夹住。
只是范闲这一刺之力是何其巨大,匕首终于滑过了那人地一双肉掌,戮进对
方地身体少许。
那人狂喝一声,一掌向范闲地后脑拍了下去。
范闲不回头,回掌。
紧接着,匕首抽出再回,以刀柄击向那人地面部,范闲就像是后脑长了眼睛
一般,刀柄直刺那人地眼窝。
那人左掌再出,将范闲地刀柄阻在眼前,一寸之地。
范闲大拇指一摁,刀柄刺出一截锋利地尖刃,刺穿了那人地手掌,紧接着,
刺穿了那人地眼球!
在北海畔,就连肖恩都吃了范闲这一招地亏,更何况这些军中地强者。
那人没有去捂液体四溅地眼珠子,惨声狂嚎着,在自知必死之机,却异常强
悍地从后抱住了范闲!
他地左掌和眼珠上穿着范闲地匕首,他地右臂紧紧地扼住了范闲地咽喉。
身前那名刀客也执刀斩了过来,快刀如电,直劈范闲地面门!
……
范闲闷哼一声,锃地一声从身后那人地眼窝里拔出匕首,直接向着身前地刀
客刺了过去。
哪里想到,那名刀客竟是不顾自己地生死,暴喝一声,刀势不停,任由范闲
地匕首插入了自己地右胸。
看来这些军方地强者,就算拼着自己地性命,也是要将范闲地尸体留在这离
京都并不遥远地山谷之中。
然而范闲刺出去地左臂还这样直直地伸着,臂前握着匕首,手腕处……有暗
弩!
机簧声微微一响,今日用弩箭杀死了不少范闲属下地那名刀客,赫然发现自
己地双眼一黑,然后一阵剧痛传来,这才知道,自己地眼中插进了两根弩箭。
两枝秀气地黑色小箭插在那名刀客地双眼中。
范闲猛一吐气,带着身后那名强悍地强者往前踏了一步,将那名刀客地刀锋
错过,用自己地铁肩生抗住了对方地右手,喀喇一声,依旧还是那名刀客地手断
了。
范闲抬脚。踹了出去。
一声闷响。身前地刀客被这挟杂着怨气与霸道地一脚踹地倒飞十丈,狠狠砸
在了树干之上,腹开肠流,好不凄惨。
……
而此时,那第三个人也终于杀到了。
范闲地脚却还没有收回来。
不过他一直就是在等这人,也不去理会身后那个紧紧抱住自己地人,右手已
然握住了肩头伸出一截地剑柄。
嗤啦一声响,身后那人双臂齐断!
如同梅花绽开迎接风雪,如同小舟于海中搏海,无一丝四顾茫然之剑,范闲
冷冷然厉厉然,一剑刺了过去。
剑锋轻轻颤抖着,看似柔弱,实则倔犟,顾前不顾后,顾左不顾右,胜在一
往无前。
正是范闲埋箱底地那一剑,也是他正面对敌时最强大地一剑,若不是到了最
危险地一刻,他断然不会使出。
四顾剑。
……
剑锋穿过那名军中强者地咽喉,将他挑在了雪地地半空中,他双眼突出瞪着
范闲,双手无力地瘫软着,一双弯刀落入雪中。
那双眼睛似乎在说话,在表达着自己地恐惧与不解,似乎在说,这样地一剑,
怎么会来地如此无声无息?
便在此时,奇变再起。
范闲剑挑一人,身后缚一人,所立雪地之下,居然又出一人!
一个灰色地身影从雪地里钻了出来,挟带着幽幽地气息,手持一把细剑,贴
着范闲地后背刺了出来!
这才是真正地杀手。
范闲在雪地里潜伏杀人无数,但此时面对三名强者地围攻,着实有些心力交
瘁,所以根本没有留意到这片雪地里地异样。便是在这即将获胜地一刻,敌人最
后地杀手终于出现了。
……
在这一刻,范闲只来得及往前踏了一步,然后便感到了一丝火辣辣地疼痛,
从自己地腰一直传到了后颈处。
那把幽幽地一剑,直接刺穿了范闲可以抵御一般攻击地官服,在他地后背上
留了一长道凄惨地伤口!剑意未止,冲天而起。划破了范闲系发地束带。
一直贴在范闲身后地那人早已被这一剑震到了雪地中。
而范闲地身后已经换成了那名在雪地里潜藏许久地刺客。
背后受到重创,长发无力地披散在身后,还有那一把马上就要来取范闲性命
地剑,范闲此时地精神体力已经快要衰竭至极点,根本无法在瞬息之间调动起体
内地霸道真气。他只来得及回头。
回眸。
散敌地乌黑长发甩出,柔弱无力地击打在最后这名刺客地脸颊上。
……
发落处,一枚细针正扎在那刺客脸颊旁太阳穴上,细细微微,颤颤抖抖,似
乎一阵风都可能将这枚针吹落。然而那名刺客地身体却僵了一刹那。对准范闲心
脏地那一剑没有来得及刺出去。
范闲平掌。砍中刺客地咽喉,刺客后颈爆出一蓬血雨。
刺客的头颅往后一翻,只凭借着那根孤独而细的椎骨倒悬在背后,一道血红
恶心的腔口对着雪止了的碧天。
来不及喘气,范闲反手拔起插在雪地中的长剑,双脚一点,将身子缩成一团,
奇快无比地向着身后退去。他的身体缩成一团后,袒露在空气中的面积便小了起
来,灰白色的监察院官服将他全身罩的无一漏洞。
场间弩声铮铮作响,有若西胡铁筝肃杀,却尽数射在了范闲的身周,他的身
法实在太快,便是快弩也无法将他准确地刺中。
偶有几枝弩箭射中,却无法穿体而过。
范闲掠至守城弩上方,运起体内残余的霸道真气,反手掀了起来!
这需要多大的力量?
庞大的城弩,在空中翻滚着,硬是砸到了旁边两架城弩之上。
便是在这短暂的瞬间内,范闲反手剑尖一挑,正中空中弩机的簧弦,此时弩
机已然上弦,崩到了最紧要的时刻。
王启年千年迢迢送来的天子之剑,果然是人间难得一见的极至宝锋,只见剑
锋过处,簧弦无由而断。
四周地狙杀者慌乱着。怒吼着,向范闲冲了过来,却忽视了守城弩的问题。
咯吱咯吱,一连串令人心神震慑的响声在雪山之顶响起。啪的三声巨响,守
城弩砸在了一起,顿时偏了方向,而一根簧弦已经被范闲割断,那枝蓄力已久地
全金属弩箭终于射了出去。
却不是对准山谷,而是对准了地面。
强大的反冲力,让庞大的守城弩都跳动了起来,翻起半个人的高度,直接压
在了追杀范闲的那群人身上。
碾过,一片血肉模糊。残肢断臂。
而被砸中的两架守城弩也无法再控弦于弩机之上,嗖嗖两声射了出来,弩箭
去处根本毫无方向。乱射而出!
两道锐光闪过,一枝弩箭射中了一棵经年老寒树,树干哪里经得起如此强大
的力量,树皮难飞,硬木如豆腐一般划开。从中破开一个大洞,紧接着从这个洞
的部位从中折断,轰然倒下。
而另一枝弩箭造成的危害更是惊人。直接穿过了三名狙杀者的身体,直接将
这三人扎在了雪地之上!
鲜血顺着那枝恐怖地弩箭往雪地上流着,而被穿成肉串的那三名狙杀者却是
一时不得便死,呻吟不止。
场间一时大乱。
……
趁着乱局,范闲再次隐入雪林之中,俯在树枝之上,沉重地喘息着,还要注
意不要让背后的鲜血,从雪树之上没落下去。惊动了那些狙杀者。
对方手中有弩,如果此时再有一批弩手包围住了重伤之后地范闲,范闲也没
有把握能够活下来。
而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雪林间弩箭的密度已经降低了许多,而三名主事者
的死亡,更是让这些伏击者感到了心寒和慌乱,没有人指挥,又没有了那三架守
城弩的镇压作用,山谷间那些黑色马车所受地压力顿时少了太多。
范闲伏在树干上听着对面山林的动静,知道影子已经抢在自己之前,就已经
扰乱了那座山头上的阵营。伏击者军心已乱,监察院六处地刺客们,终于得到了
他们发挥的机会。
监察院中人自然知道战机之所在,也不用再等首领发啸传令,早已冲出了马
车,抽出了身旁的黑色铁钎,躲过那些已然变得稀疏的弩雨,沉默而阴怒地潜入
了山林之中。
他们在车厢中早已反穿了黑色的官服,像一个个灰白的幽灵一样,进入了雪
林,开始凭借他们的手段与怨气,不惜一切地狙杀着雪林里任何一个活着的生命。
一场预谋已久的伏击弩战,终于在范闲和影子这两名强者不要命地攻击下,
变成了山林间的近身狙杀战。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够比监察院六处的刺客更擅长狙杀。
哪怕是天下最强大的庆国军队,在密林之中,在近身的暗杀战中,也不是六
处的对手。
听着雪林之中诡异地安静,听着偶尔会响起的弩机之声,偶尔会响起的破雪
之声,偶尔会响起的铁钎入腹之声,偶尔会响起的惨呼之声……
范闲清楚,自己的属下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优势,报复性地屠杀正在有条不紊
地进行着,伏击监察院的这两百名弩手,在让监察院死伤惨重之后,再也不可能
有活路了。
他一直崩紧着的心终于放松了下来。
……
没有活口,正如范闲所预估的,六处的剑手下手极狠,一个活口都没有留。
当然,这不仅仅是六处下手狠的缘故,在战局即将结束的时候,剩余的二十几名
弩手很整齐划一的自杀了。
范闲站在雪地上,冷漠看着地上那二十几具尸体,看着这些尸体的面容,发
现这些人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悲哀与惶恐,有的只是坚毅与忠诚。
庆国的军队……果然是世界上最强大的武力,这种纪律性与强悍,如果放在
战场之上,该是怎样可怕的力量。
而今日谷中黑色马车上一共三十余名监察院官员,最后能够活着进入雪林的,
只有二十人左右,就这二十人,便狙杀了一百多名弩手。
雪谷两边的山林中,那些幽暗的石后树下,应该还躺着不少血已被冻的尸体。
范闲心神激荡,咳了两声,咳出些血来,缓缓转身,看着地上的那个血人。
此人浑身是血,一只眼睛的眼珠子被匕首挑破了,就像瘪了的酒囊一样难看,
双臂更是被整整齐齐的斩断,左手一个血洞,右手被霸道真气霸成了断木。
这正是先前三名高手中的一人,从背后袭击范闲,临死之际还悍不畏死地抱
住范闲的那人。没想到最后却成为了狙杀者中唯一活下来的人。
范闲走到此人的身旁,缓缓地抬起脚,踩在这人的脸上,踩了两下,让他醒
了过来。
那血人缓缓苏醒,无神的眼光往四处扫了扫,看见了范闲身周的那些监察院
密探以及散落林间的兄弟们的尸身,一阵哀痛之后复又毅然,眼中忽然射出乞怜
之色,忍痛颤抖说道:「大人不要杀我,我什么都愿意……」
意是一个闭齿音。
范闲出手如电,将自己的手指插入此人的嘴中,用力一扳,这个人的下巴便
被血淋淋地扳下了一截,再也无法合拢,连带着牙齿都落了几颗。
范闲伸手在身旁积雪里擦去手上的血水,说道:「不要想着自杀,你对我还
有用……你如今手也没了,嘴也不能关了,你怎么以死尽忠呢?」
「帮他止血,让他活着。」
范闲对身旁的下属吩咐道,然后缓缓向着山下的雪谷走去,一路走,一路咳
血,一路后背血水渐流。
洪常青跟在他的身后,想去扶他,却被他倔犟地甩开了手。
洪常青的运气不错,今天在弩雨之下没有死亡,只是左臂受了轻伤。
但监察院其余的人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拢共跟随范闲返京的亲信三十余
人,死了将接一半,活着的也是个个带伤,衰弱不堪。
一路向山谷向行进。沿途的监察院官员微微躬身行礼,这是对提司大人发自
内心地尊敬,众人皆知,没有提司大人悍不畏死地暗袭。今日监察院众人只怕是
要全部死在这山谷之中。
监察院官员渐渐汇集在了范闲的身后,拖着唯一的活口,回到了山谷中,那
些残破的马车之旁。
……
范闲蹲在自己倾覆地马车旁,手指头拔拉着碎掉的车辕,偶尔瞥一眼车厢中
死了的车夫,面色平静,不知道在想什么,也拒绝了监察院下属为他治伤的请求。
为什么?这一切是为什么?
满山谷的州军死尸,是哪方势力有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敢在离京都如此之近
的山谷里进行埋伏?是谁有实力调动如此多的军方高手,甚至还连守城弩都搬了
过来!
守城弩便是这次狙杀事件中的第二个疑点,狙杀者要安置弩机需要时间。需
要很大的动静,为什么负责京都四野安全地京都守备军竟是一点察觉也没有?
而最让范闲心寒的是,为什么对方能够将自己回京的时间掐算地如此之准,
从颍州到渭州,自己故布疑阵。让江南水寨放出去假风声,然后一路直进……如
果是要狙杀自己,这些军队断不敢在京都附近埋伏太久。怎么会把时间掐的如此
之准?
更可怕的是,离京都虽然近了,但范闲自问没有放松警惕,隔着三里的距离
便放出了探子,为什么最开始得到的探子回报却是一切正常?难道那探子就没有
发现山谷中地异常?直到影子抢先示警……
无数的疑问涌上了范闲的心头,尤其是某一方面地疑问,更是让他浑身寒冷。
今天这个局与悬空庙的那个局完全不一样。
今天的局是死局,对方动用了如此强大的力量与缜密的准备,毫无疑问。就
是要杀死自己。如果是长公主授意燕小乙动手,那定然是京都已经发生了大变,
对方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如此敢于藐视皇帝……可是,如果京都真的出现了动乱,
就算宫里无法传出消息来,可是你呢?
范闲有些阴沉地想着,可是你呢?就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被冻住了,可是你
……一定有办法通知自己。
这是一个相互矛盾的命题,如果京都没有大乱,那便不能解释,长公主和燕
小乙为什么敢……做出如此的大事来。而如果京都真地乱了,为什么自己没有得
到预警?
……
「大人,该下决断了。」一名启年小组的成员满脸干涸的鲜血,在范闲耳边
轻声说着,启年小组的人跟着范闲时间最长,所以说话也比较直接,这人沉声说
道:「咱们是退回渭州,先与京都方面取得联系,还是直接进入京都。」
范闲沉默,看了一眼四周受伤不轻的下属,知道自己必须马上做决断。
如果京都真的大乱,自己这一行人回京便是送死。
他沉默许久,忽而抬起头来,看着山谷外隐隐可见的京都城廓,冷漠强悍说
道:「发烟火令。」
「是。」
一道烟火箭从雪谷之中冲天而起,带着惊锐的呼啸,带着耀眼的光芒,把这
大雪天、黯淡日都掩了下去。
这是监察院一级危险求援的信号,整个庆国军方与监察院系统都是用的这种
信号。所以范闲也不清楚,呆会进山谷接应自己的人,究竟是军方还是监察院的
人。
他希望是前者。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急促如骤雨的马蹄声从山谷外传来,马嘶阵阵。一转
眼的功夫,一队约有两百人的骑兵驶入了山谷之中,这些骑兵伍甲胄光鲜,刀枪
在侧,肃然十足,却连旗帜也没有来得及打。
但落在范闲的眼中,不打旗帜,更有些诡异了,在刚刚经历一场血腥暗杀的
此时,他谁也不肯相信。
领头的那个人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人,面相肃然,一络短须在颌下飘扬,
腰畔配着宝剑,只是表情肃然之中带着几丝不解。
待他看到这满山满谷的尸体与马厚,还有那些到处倾覆着的马车,和深入石
缝里的弩箭,这位将领肃然的表情中,在不解之外,更多了无限的震惊与隐怒。
将领手握右拳往上一挥,高声喝道:「戒备。」
他身后的两百骑兵顿时警惕起来,注视着山谷里的一切。
那人面色阴沉地驶进山谷,直接驶到坐在马车旁的范闲身边,极潇洒地翻身
而下。
范闲咳了两声,望着他说道:「你看呢?」
「什么人动的手?」那将领满脸杀意,咬牙说道。
范闲低头,忽然开口说道:「我可没想到,来的人是你……京都守备师就没
有别的将领?居然惊动了你这位大统领来救人。」
来人正是秦家二子,如今的京都守备,朝中最当红的军方实力人物,秦恒。
秦恒看见范闲活着,还能说话,知道敌人们肯定已然肃清,这才放下心来,
叹道:「监察院的一级求援令,满京都的人都知道你快回来了,当然猜到是你
……我吓都快吓死了,怎么敢不来?」
他压低声音自嘲笑道:「如果你死了,我们京都守备不知道多少人要为你陪
葬。」
其实看见秦恒入谷的那一瞬间,范闲就放松了下来,秦家既然还掌握着京都
守备的力量,就说明皇帝还在掌握着京都的军队,京都应该没有什么乱子。
但他仍然问道:「京都没事吧?」
秦恒明白他担心的是什么,摇头说道:「风平浪静。」
范闲低头说道:「那……便真是奇怪了。」
秦恒同样明白他的这句话,如果京都风平浪静……谁敢冒着天子大怒的危险,
去暗杀一位龙种?
……
范闲将今天的事情简略地向秦恒述说了一遍,秦恒听的无比惊心胆颤,皱眉
说道:「这些人真是狼子野心不死。」
范闲忽然望着他问道:「你是管京都守备的,这离京都这么近地山谷里。居
然埋着如此一支强兵……你怎么解释?」
「无法解释。」秦恒直接说道:「这是我们的问题。」
范闲点点头。
秦恒说道:「回吧,你的伤要治。」他接着叹息道:「这些人下手真狠,你
的属下都死光了?」
「没有。」范闲咳了两声,微笑说道:「我地属下都在等你。」
雪谷两侧的山林里缓缓行出十几个监察院的密探。手中都拿着手弩,平静而
冷漠地对着秦恒以及山谷间正在负责清理尸体的京都守备部队。
秦恒面色微变,说道:「怎么?不相信我?」
「你觉得我现在还能相信谁呢?」范闲嘲弄笑道:「不要忘了,我先前险些
就变成了一只鬼。」
秦恒默然摇头,无奈说道:「如果你觉得用这些小弩对着我,能让你放心些,
你就这么做吧。」他接着皱眉说道:「要不然我先陪你返京,你可能会觉得安全
许多,这山谷里的清理工作交给京都守备来做,这本来就是我们的事。」
这位秦家的接班人平静而又认真地说道:「如果真如你所说。这事有军方的
势力插手,相信我,我们老秦家一定会帮你讨这个公平。」
范闲摇了摇头。说道:「不用了,我们一起走吧,这些尸体我要留着。」
秦恒知道范闲平静的面容下隐藏着何等样的怒火,点了点头,又看着范闲脚
下那个奄奄一息却尚未毙死地狙杀者。问道:「这个活口呢?只怕陛下会亲自审
问。」
范闲面无表情说道:「这山谷里所有的死人是我的,活人也是我地。」
……
州军的尸体暂时无法理会,只是将监察院理职的官员抬了出来。又从两侧的
山林间,将那些死亡了的狙杀者地尸体也聚在了一处。
范闲看着自己下属们冰凉的尸体,微微偏头,又看了一眼那些伏击者的尸体,
轻声说道:「自家兄弟地遗体要照看好了,至于这些人……拖这么多尸体做什么?
把脑袋都给我砍下来,带回京去。」
洪常青在一旁高声领命。
秦恒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微微皱眉,如果不出意外。这些尸体也都是军中的
好儿郎,虽然因为朝中倾轧的缘故,成了谋杀朝廷钦差的凶手,死自然毫不足惜,
可是范闲这样屈辱尸体,似乎还是让这位军中少壮派将领感到了一丝不舒服。
范闲根本不理会旁边秦恒的感受,带着一丝戏谑的神情看着自己的属下们在
那里砍着人头。
一切收拾完毕,山谷里剩余的血水尸体,马尸破车,自然有朝廷的后续人手
来进行处理。
二百京都守备骑兵一半下马,很小心地将监察院官员地遗体扶至马上,同时
又让那些受了伤的监察院官员坐上了马。
这全部是秦恒的决定,他知道在这个当口,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平抚范闲的
怒气、平抚监察院的怒意。
监察院与军方,向来关系密切,情谊久远,但因为这小山谷的一战,必将出
现一道永远难以弥合的伤口。
待范闲也上了马后,秦恒翻身上马,于他身旁平静说道:「你想过没有,如
果真是军方要对你不利……我这时候完全可以将你们全部杀了。」
此时监察院官员们弩箭已收,均是劫后重伤之身,秦恒带着二百骑兵,确实
有说这个话的底气。
范闲却是看也没有看他一眼。
在他二人身后,是那些驼着监察院官员遗体的马匹,忽而一匹马上的尸体弹
了起来!
那具尸体像一道幽灵般地掠过了三匹马间的距离,淡淡扬扬地飘到了秦恒的
身后,坐到了他的马上,紧贴着他的胸背,如此亲密……就像是他的影子一样。
秦恒大惊失色,腰畔的长剑却只来得及抽出一半,却发现身后那个人在自己
的后颈上轻轻吹了一口气很冰寒。
秦恒清楚,措不及防之下被制,以身后那人无比可怕的身手,在这样的状况
下,如果对方要杀死自己,就算是叶流云大宗师来了,也不可能救活自己。
他身后的影子扮成了一个很普通的密探,身上穿着件灰白的衣裳,头颅低垂,
似乎在打瞌睡。
秦恒沉默了,收剑回鞘,望了范闲一眼。范闲没有望他,只是双眼微眯看着
远方的京都。
三十二章枢密院前、大好头颅
城门那边黑洞洞。
城门那边冷清清。
城门那边早已清空出来,京都的居民们被拦在警戒线之外,满脸震惊地看着
南来的这一行队伍,看着这些人身上带着的血,看着那些马上伏着的尸体,看着
挺直后背,骑在当头第一匹高头大马上的年青大人。
一片哗然!
睽违京都一年之久的小范大人终于回京了,但谁也没有想到,随着他一起回
来的,竟是这么多的尸体与血渍,还有一辆破烂不堪,似乎随时都可能散架的全
黑色监察院的马车。
在远处围观的百姓们窃窃私语着,议论着,震惊无比,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人们都猜到,一定是在小范大人回京的途中,遇到了什么凶险的事情,只是没有
人想到,所谓凶险,其实就发生在安乐繁华的京师附近。
京都守备的军士们沉默地牵着马,在队伍的两侧进行着护卫。
百姓们满脸惶恐地看着,确认了不是朝廷缉拿小范大人,然后便开始纷纷猜
想了起来,联想到范闲那个惊天动地的身世,联想到过往一年间的传言,联想到
内库这些敏感的词语,就算愚如民妇们也知道,肯定是朝廷内部有些人想对小范
大人不利。
范闲在江南的事情,虽然影响了一定声誉,但在京都,他依然拥有着极高的
声望,春闱案,独一处,殿前诗,北齐行,在京都人的心中,他是最大的骄傲与
朝廷最后的良心。
……
「小范大人!」
百姓们看着带伤的范闲,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关心与支持,也不知道该
如何请安,只好隔着老远的距离高声喊着,喊叫声此起彼伏。
秦恒侧脸看了他一眼,眼中露出一丝艳羡之色,马上回复了平静。
范闲望着那边乌压压的人群,微微点头,面色稍柔了一些,心底里也不禁感
动,他自问这第二次生命并没有从内心出发为这些人们做过什么事情,但便是自
己偶尔带来的一点点好,这些百姓们却能记一辈子。
京都虽然黑暗,但这些民众的心还是向着光明的。
有些胆小的百姓忽然尖声叫了起来,对着范闲这一行马队指指点点。
范闲不用回头,也知道是什么震慑了百姓们的心神。
身后的马匹下方,拖着一块从马车上折下来的门板。门板上绑着一个奄奄一
息的血人,这个血人身上的血已经止住了,先前流出来的鲜血,此时也已经变作
了乌黑的颜色,将他的衣服与身体漆在了一处。更为恐怖的是,这人的两只手臂
已经齐肩断了,只剩下两个血口,一颗眼珠子也沾着血浆子瘪了下去。
还有两只被砍下来的手臂,被人用布条胡乱系在门板的边缘。
这正是雪谷狙杀中,唯一活下来的那个活口,一路被监察院众人拖到了京都
城门处,沿路巅波不停,场面凄惨。
范闲没有一丝表情,一挥手中马鞭,当先往城门里驶进。
穿过阴暗的城门洞,甫一见京都深冬雪景,范闲深深吸了一口气。几十名穿
着黑色莲衣官服的监察院官员迎了上来,一人沉默地牵住了范闲的马缰,其余的
人去后方接应那些重伤后的同僚。
牵住他缰绳的那位官员面色黝黑,沉痛说道:「下官失职。」他看了范闲身
边的秦恒一眼,「烟火令后,城门暂时关了,所以未及出城接应。」
范闲点点头,有些疲惫说道:「沐铁不要自责,这和你没有什么关系。」
他接着说道:「沐风儿!」
沐风赶紧从后方跑了过来,老老实实地站在了马旁,他的脸上也浮现着愤怒
与不安的神色:「沐风儿在。」
范闲微微低头说道:「你带一部分人将这些兄弟带去养伤,安葬的事情明日
再说。」
「是。」沐风儿领命而去。
范闲对沐铁说道:「你带人跟我去一个地方。」
沐铁疑惑,心想大人受伤严重,想必宫中不会急着召见,这么急着去哪里呢?
却知道在当下这种时刻是断不能问的,低头领命,同时向街边的联络官员做了个
手势。
范闲看了秦恒一眼,问道:「入京之后,还有人敢杀我吗?」
秦恒想了想,说道:「没有。」
范闲说道:「那你为什么还要跟着我?」
秦恒又想了想,为难说道:「我怕你要杀人。」
范闲沉默片刻后,说道:「今天我不杀人,因为我还不清楚该杀哪个人。」
……
随范闲归京的监察院官员们被接走疗伤,他的身后换成了自己原来一处的官
员密探,就这样安静肃然地往京都深处走着,不一时便来到了天河大道上。
队伍的后方还是拖着那辆快散架的马车,和那个门极和那个惨不忍睹的血人。
一路行来,尽数落在了京都百姓的眼里,道路两旁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了,
不自禁地发出几声抽冷气的声音。此时市青间早已传开,小范大人奉归京述职,
不料于京外遇强人伏袭,监察院死伤惨重,小范大人险些身死。
自十四年前的京都流血夜后,京都便一直沉浸在安宁之中,已经有许多年没
有发生过如此令人震骇的事情。
范闲笔直坐在马上往前行走着,身后不断有监察院一处的人汇拢到队伍里,
队伍越来越长,却依然一阵沉默肃杀。
看着这一幕,京都众人各自心寒,不知道是不是京都里马上就会血流成河,
没有人敢低估范闲的魄力与狠戾。
京中的监察院官员大部分属一处,范闲便是一处的祖宗,祖宗遇袭,这是何
等大事。也不用怎么发动,京都里一处的密探们都行动了起来,随侍范闲的加入
了队伍,暗中去查办地开始通知各府潜着的钉子。
范闲忽然一拉缰绳,停住了马匹,回头看了一眼自己那些面带毅然之色的下
属们,微微皱眉,缓缓开口说道:「这里有近两百人,我们一处拢共才三百一十
个,你们不办事了?」
沐铁心想今天这阵势看样子是要去杀人报仇,人带少了怎么能行?在京都堂
皇杀人,就算再有理由,只怕最后也要惨遭镇压,今儿个一处是将自己的身家性
命全部都押在了范闲的身上。他咬牙回道:「全听大人安排。」
范闲闭目想了会儿,「不要再来人了,我不是去杀人的。」
一直跟在他近处的秦恒听着这句话,心头一颤。
然后这一队人继续开动,在京都百姓惊骇的目光注视下,沿着平日里安静的
天河大道,那路两畔的流水,缓缓向着远处的皇宫行去。
……
言冰云站在窗口,隔着玻璃窗看着楼下的道路,看着路上那一队杀气腾腾却
又无比沉默的队伍。围观的群众已经被京都府的衙役们驱散了,天河大道上愈见
孤寂。
他看着骑马行于最前方的那个人,微微叹息了一声。
一名下属叩门而入,跪于地下禀告道:「已派人通知陈园,警备已提至一级,
六处全面启动,已控制枢密院附近街巷。」
「让二处扔下手头不紧要的活儿,全力查山谷伏袭之事。」言冰云没有回头,
只是看着路上的范闲。
那名下属领命,抬起头来问道:「提司大人正往那边去,要不要接应?」
言冰云思考片刻后说道:「准备一下,如果大人真的动了手……」他的面色
微变,旋即苦笑说道:「放心吧,大人不会动手的,他比我们还能忍。」
那名下属愕然抬头,看着言冰云,心想提司大人遇袭,小言公子怎么如此镇
定自若?居然不急着出院去迎接提司大人或者是……阻止提司大人?
……
在皇宫与灰黑色的监察院之间,还有一座建筑,上有苍龙盘踞,下有石狮守
门,衙门大敞,石阶其下,看上去显得威武莫名。
范闲沉默骑着马,向着那座建筑前进。
他身后拖着的那个门板,在天河大路尽头的石坎上颠了一下,终于承受不住
断开。那个血人的脚还被束在马尾之上,在地面上一弹,重新又被拖动,只是那
双断臂却落在了地上。
早有监察院官员将这对断臂拣了起来。
那个血人被颠醒了,发着难受的呻吟之声,只是半个下巴已经碎了,人也处
于半昏迷的状态之中,根本说不出什么话来。
这人被范闲的马拖着在地上行走,血水再次迸出,在雪地上拖出了一条长长
的线。
血线。
血线尽头便是那座建筑。
范闲眯眼看着石阶上的那个衙门,看着石阶两旁威武莫名的石狮,在心里叹
了口气,往年在京都,自己因为皇帝的压力与自己的自省,刻意与这里拉开了距
离,算到如今,这竟是自己第一次来这里。
这里就是庆国军方的中枢,当年的兵部,后来新政里改称军部,如今早又回
复古称枢密院的地方。
枢密院奉陛下之命,控制着庆国所有的军力调动,负责一应对外征战之事。
在这数十年的战争之中,不知道涌现出了多少名将大帅,不知为庆国获取了多少
土地与财富。
庆国的军队乃是天下最强军,庆国的枢密院便是这最强军的头脑。
……
枢密院里的人们早在范闲入城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个震惊京都的消息,等到
范闲一行人往枢密院来时,所有的将军们都感到了一丝诧异与不安,已经有不少
军方官员已经跑出了枢密院,站在台阶上,注视着范闲这一行人。
范闲就这样安静地坐在马上,也不下马,只是看着石阶上那扇紧闭的大门。
大门缓缓拉开,五六位枢密院的大臣急步走了下来,而在他们的身后,枢密
院的兵士们也握紧了刀枪枪杆,警惕地盯着衙门口的这群监察院黑衣人。
场面似乎有些紧张。
但范闲不紧张,他认得出门来迎自己的乃是枢密院二位副使以及三房副承旨。
如今秦家老爷子一向称病在家,枢密院管事的,便是这几位高官了。
他一挥马鞭,止住那位枢密院右副使开口,不给对方表达关心、愤怒、紧张、
怜惜之类任何情绪的机会。
范闲缓缓开口。
「我知道,你们当中有很多人不想我回京都,至少是不想我活着回京都。」
范闲冷漠说道:「但……我还是回来了。」
枢密院右副使欲言又止,双眼却看着范闲身后拖着的那个血人,看着这惨不
忍睹的景象,这位自血火中爬将起来的高官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
范闲微微低头说道:「本官于京都郊外遇袭,这件事情想必各位大人都知道
了。」
枢密院右副使甫始开口说道:「实在令人震惊……」
不等他把话说完,范闲截道:「想杀本官的人是谁,本官不想理会,本官只
知道……是你们的人。」
你们的人。
这便把话定下了基调!
枢密院右副使大惊,皱眉反驳道:「范提司遇袭,我等同僚无不感同身受,
只是事件未清,还请不要太过……」
范闲不理会他,只是轻轻抚摩着光滑的马鞭,于马上低头说道:「何必解释
什么呢?」
「你们认识我拖的这个人吗?」范闲看了一眼马儿身后的那个血人,微笑说
道:「当然,你们肯定不认识,哪怕他一定是军中某位大人物的亲随将军,你们
也不认识。」
「这个人是今天袭击本官留下来的唯一一个活口。」他叹息着:「一个很好
的军人,可惜了。」
范闲反手一鞭,鞭尖极长,啪的一声抽在了身后雪地上那血人的脸上,只是
那人早已奄奄一息,根本没有什么反应。
军人自有其气息,而枢密院中人早已从京都守备处知晓,此次伏袭范闲的小
股部队中,居然用上了守城弩,如此一来,军方肯定脱离不了干系。
此时的枢密院众人满心考虑的是要如何面对监察院的怒火,陈萍萍的反噬,
陛下的震怒,所以对于范闲如此明显对军方的羞辱一鞭,也只是面色微变,心头
恼火,面上却不敢太过直接地表露什么。
从枢密院的正门处,又缓缓走出一人,只见此人身材并不如何高大,但却显
得格外强悍,尤其是那一双眸子神光内敛,却又咄咄逼人,一脸肃容,身后负着
一把长弓。
看他身上紫色服饰,明显是一位极品大臣。
如此打扮,不是回京述职的征北大都督燕小乙,又是何人?
……
偏生范闲却是看也没有看燕小乙一眼,只是反手一鞭又打在了身后那个血人
的脸上,在这人本就已经惨不忍睹的脸上再留下了一道恐怖的伤痕。
紧接着鞭尖一飞,将这个人卷起了起来,刀光一闪,系在马尾后的绳索立断。
那个血人直直飞了起来,越过了石阶下的兵士,重重地摔到了枢密院衙门之
前的雪地上,砸起一片雪花,一片血花。
正好摔落在燕小乙的身前。
燕小乙低头看了一眼,不知道眼神有没有一丝变化。
……
范闲一抬右手。
沐铁抽出身旁配刀,走到唯一残存下来的马车旁边,双手持柄,用力砍了下
去。
刀光一落,马车厢最后一丝系绊也承不住力了,半边马车厢壁轰然塌垮。
无数个圆滚滚的事物从马车里滚了出来,滚过散乱的木板,滚过洁白的积雪,
滚到了枢密院的石狮之下,去势难止,渐渐堆高,将整个石狮靠着道路的一侧淹
没了一半的高度。
是人头。
无数的人头堆积在马车与石狮之间。
点点污血,无数或睁或闭的血污双眼,头颅下系着的丝丝络络肉丝,就这样
淹没了枢密院门口威武石狮的胸口。
「伏击我的军中二百壮士尽数在此。」范闲淡淡说道,一挥马鞭,遥遥直着
石阶上的庆国军方大老们,「活人,我给了你们,死人,我也给了你们,我希望
你们也能给我一些东西。」
然后他对一脸漠然的燕小乙说道:「令公子可好?」
最后范闲低头,对着石狮那里的两百个人头,牵扯了一下嘴唇,嘲讽说道:
「大好头颅啊……」
燕小乙抬头,眼中精芒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