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雷雨(下
一道闪电从京都上空的乌云里掠过,刹那之后,一记闷雷响起,震得整座皇
宫都开始颤抖起来,哗哗的大雨落了下来,打湿了皇城里的一切,雨水在极短的
时间内汇聚到宫殿之下,沿着琉璃瓦间的空隙向下流着,声音极大。
此时尚是春时,若有雷,也应是干雷轰隆,而似这种雷雨天气,不免就显得
有些突兀与诡异,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在动怒,还是天子已然动怒。
皇帝走进了广信宫的大门,回身缓缓将宫门关上,然后从手腕上取下一条发
带,细致地将自己被淋湿的头发束好,一丝不芶,一丝不乱,并不如他此时的心
情。
长公主半倚在矮榻之上,望着他忽然吃吃的笑了起来。
在如今这个时刻,空旷的广信宫里忽然出现这么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笑声在
风雨声中回荡着,虽然轻脆,却是遮掩不住,四处传递,显得异常诡异。
皇帝面色不变,缓缓向前走着,走到了矮榻之前,长公主的面前。
在他的身后,一道笔直的湿脚印,每个脚印之间的距离都是那样的平均,脚
印形成的线条,如同直直地画出来般。
并没有沉默许久,皇帝冷漠地看着李云睿,一字一句问道:「为什么?」
然后长公主李云睿陷入了沉默。
她皱着好看的眉头,青葱般的手指轻轻敲打着身边的矮榻,如水般的瞳子里
像年轻的小女生一样闪动着疑惑与无辜。
她似乎在思考,似乎在疑惑,似乎在不知所谓。
然而她最终抬起头。仰着脸,一脸平静地看着面前这个天下权力最大地男子,
朱唇微启,玉齿轻分,轻轻说道:「什么为什么?」
此时距离皇帝问出那三个字,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而皇帝似乎很有耐心听
到答案。
不等皇帝继续追问,李云睿忽然间倒吸了一口冷气,眨着大大的眼睛,用手
捂住自己的嘴唇。说道:「你是问为什么?」
「为什么?」
她忽然笑了起来,站了起来。毫不示弱地站在皇帝的对面,用那两道怨恨的
目光锐利地盯着他。一字一句问道:「皇帝哥哥,你是问为什么妹妹三十几岁了
还没有嫁人?还是问为什么妹妹十五岁时就不知廉耻勾引状元郎?还是问为什么
妹妹要养了那么多面首?」
她轻轻咬着嘴唇,往皇帝身前逼近一步,盯着他的双眼,用一种冷冽到骨子
里的语气问道:「为什么?为什么长公主李云睿放着荣华富贵,清淡随心的岁月
不过,却要为朝廷打理内库这么多年。为什么她这个蠢货要强行压抑下自己的恶
心。为庆国的皇帝收纳人才?为什么她要劳心劳神与旁地国度打交道?为什么她
要暗中组个君山会,去杀一些皇帝不方便杀的人。去搞一些会让朝廷颜面无光地
阴谋?」
「为什么?」李云睿认真地盯着皇帝,一拂云袖,尖声说道:「皇帝哥哥。
你说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会愚蠢到这种地步?为什么你是整个天下最光彩亮丽
的角色,我却甘心于成为你背后那个最黑暗地角色?为什么我要承担这些名声?」
皇帝沉默着,冷漠着,可怜地看着她。
长公主忽然神经质一般地笑了起来:「这不都是为了你吗?我最亲爱的哥哥,
你要青史留名,那些肮脏的东西,便必须由别人承担着……可是你想过没有,我
呢?」
「我呢?」
长公主愤怒地抓着皇帝的龙袍,恨恨说道:「我也要问你为什么!为什么你
要把属于我的东西都夺走!为什么你就没有一点情份?看看你那个私生子吧…
…你把我的一切都夺走给了他……为什么?我知道所有的一切都会没有,我也甘
心情愿,只要你愿意……可是,就不能是他!为什么偏偏是他!」
李云睿喘息了两下,然后迅疾平静下来,用一种可怜地目光看了皇帝一眼,
缓缓说道:「可惜了……你那个私生子还是只肯姓范。」
……
皇帝沉默地看着她,半晌后缓缓说道:「你疯了。」
「我没疯!」李云睿愤怒尖叫道:「我以前地十几年都是疯的!但今天,我
没疯!」
「你疯了。」皇帝冷漠地说道:「你问了那么多为什么,似乎这一切地根源
都在朕身上,可你想过没有,你对权力的喜好已经到了一种畸形的程度。」
「畸形?」李云睿皱了皱眉头,闪过一丝轻蔑地表情,「女人想要权力就是
畸形,那你这位天下权力最大的人,算是什么东西?」
「放肆!」皇帝从喉间挤出极低沉的话语,挥手欲打。
长公主仰着脸,冷漠地看着他,看着他的手掌,根本不在乎。
「你的一切是朕给你的。」皇帝缓缓收下手掌,冷冷说道:「朕可以轻松地
将这一切收回来。」
「我的一切是我自己努力得来的。」长公主冷漠地看着他,「你如果想将一
切收回去,除非将我杀了。」
殿外又响起一阵雷声,风雨似乎也大了起来,皇帝望着自己的妹妹,忽然笑
了起来,笑声中却带着股寒冷至极的味道:「莫非……你以为朕……舍不得杀你?」
……
「你当然舍得。」长公主李云睿的眼神里忽然闪过一丝嘲弄的味道,「这天
下有谁是你舍不得杀地人吗?」
一直平静着的皇帝,忽然被这个眼神刺痛了内心深处某个地方。
李云睿冷冷地看着他的眼睛,说道:「皇帝哥哥,醒醒吧……不要总是把自
己伪装成整个天下最重情重义的人,想必你已经去过东宫,表现了一下自己的失
态,似乎内心深处受了伤……可是。骗谁呢?不要欺骗你自己,你一直等着清除
掉我,你只是内心深处觉得亏欠我,所以需要找到一个理由说服你自己。」
她刻薄地说着:「是的,只是说服你自己……好让你感觉,亲手杀死自己地
妹妹。那个自幼跟在你身边,长大后为你付出无数多岁月的妹妹,也不是你地问
题,而只是我……该死!」
说到该死两个字的时候,李云睿的声音尖锐起来。
而皇帝在听到东宫这两个字的时候。已经闭上了眼睛。半晌后缓缓说道:
「你终归是朕地亲妹妹,是母后最心疼的人。如果不是到了这一步,朕无论如何
也会保你万世富贵……你乱朝纲。埋私兵。用明家,组君山会,哪一项不是欺君
的大罪,然而这些算什么……你毕竟是朕的亲妹妹,朕自幼疼爱的妹妹,朕不罪
你。你便无罪……这几年里不论你出卖言冰云那小子,还是想暗杀范闲。朕都不
怪你。因为……朕不觉得这些事情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睁开了双眼,眼神已经趋于平静:「但你不该插手到你那几个侄子中间
……老二已经被你带上了歪路。虽然表面上还遮掩地好。」
李云睿冷笑着插了一句话:「你自己地儿子,是被你自己逼疯的。」
「那承乾呢?」皇帝狠狠地盯着李云睿地眼睛。「你可知道,他是太子!他
是朕精心培育地下代皇帝!朕将要打下一个大大的江山。便要这个孩子替朕守护
万年……你若辅佐于他,我只有高兴地份,但你却迷惑于他!」
天边又响起一声闷雷,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却震的广信宫的宫殿嗡嗡作响,
然而就在这天地之威中,皇帝愤怒的声音依然是那般的尖锐。刺进了长公主地耳
朵里。
电光透过窗户渗了进来,耀得广信宫里亮光一瞬,便在这一瞬中,皇帝伸出
他稳定的右手,死死地扼住了长公主的咽喉,往前推着,一路踩过矮榻,推过屏
风。将这名庆国最美地女子死死抵在了宫墙之上,手指间青筋毕露,正在用力!
长公主呼吸有些困难,却没有呼救,没有乞怜,只是冷漠垂怜看着身前愤怒
地中年男人,洁白如天鹅般的脖颈被那只手扼住,血流不畅,让她地脸红了起来,
反而更透出一丝诡魅动人地美感。
「朕……从来没有想过换嫡……所有的一切,只是为了承乾的将来,因为朕
地江山,需要一个宽仁而有力的君主继承,而这一切……都被你毁了!」皇帝愤
怒地吼着:「为什么!」
满脸通红的长公主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疑惑,旋即是了然之后的洞彻,她微笑
着,喘息着说道:「原来……这一切都是你在做戏,原来,范闲也是在被你玩弄,
想必他以后会死的比我更惨。」
她地身体被扼在了宫墙之上,两只脚尖很勉强地踮在地上,看着十分凄凉,
偏在此时,她却很困难地笑了起来:「只是你肯定不会再让承乾继位了,难道你
准备让范闲当皇帝……不,皇帝哥哥,我是知道你的,你是死都不会让范闲出头
的。」
皇帝听见这句话,手劲缓了一些。
长公主望着他,有趣地,戏谑地,喘息着说道:「皇帝哥哥,你太多疑了,
你太会伪装了……你要磨炼太子,却把太子吓成了一只老鼠……他以为随时都可
能被你撤掉,怎么能不害怕,怎么不需要像我这样可靠的怀抱?」
怀抱……长公主李云睿似乎根本不怕死,一个劲儿地刺激着皇帝的耳膜。
皇帝盯着她,只是问道:「为什么?」
……
「为什么?」李云睿忽然在他的掌下挣扎了起来,结果只是徒增痛苦,她尖
声怒叫道:「为什么?没有什么为什么!他喜欢我,这就是原因……本宫就喜欢
玩弄他,玩到让你痛心,让你绝望……」
她神经质般地吃吃笑着:「今天才知道,你的绝望痛苦比我想像的更大,我
很满意。」
皇帝木然地看着她,缓缓说道:「他喜欢你?」
「不行吗?」长公主满是绯红之色的美丽脸颊,在时不时亮起的电光中显得
格外诱惑,她喘息着。骄傲着说道:「这天下不喜欢本宫的男人……有吗?」
她看着近在咫尺地皇帝面庞,忽然怔住了,有些痴痴地抬起无力的右手,抚
在了皇帝的脸上,用充满迷恋神情的语气说道:「皇帝哥哥,你也是喜欢我的。」
「无耻!」皇帝一手打下她的手。
李云睿却并不如何动怒,只是喘息着,坚定地说道:「你是喜欢我的……只
不过我是你妹妹,可是……那又如何?喜欢就是喜欢,就算你把心思藏在大东山
脚下。藏在海里面,可依然会被你自己找到。心思是丢不掉的。」
「不是所有的男人都会像野兽一样动情。」皇帝冷漠地看着呼吸越来越急促
的妹妹,「不是所有地男人都会拜服在你的裙下。女人,永远不要以为会站在男
人地上头。」
「你是说叶轻眉吧。」李云睿忽然恶毒地啐了他一口,「我不是她!」
「你永远都不如她。」皇帝忽然凑到她的耳边说道:「就算你折腾了这么多
年,你永远都不如她,你永远及不上她在我心中地位置……你自己也清楚这一点。」
李云睿的脸上忽然闪现一丝死灰之色,似乎被这句话击中了最深层的脆弱处。
皇帝的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继续在她耳边说道:「你永远只能追着她的脚步。
可是……却永远追不上。现在她与朕的儿子就要接收你的一切,你是不是很痛苦?」
李云睿挣扎了起来。用一种厉恨地眼光盯着他。
「你连朕那个私生子都不如。」窗外雷声隆隆,皇帝在长公主耳边轻声说地
话语,落在长公主耳中。却比窗外的雷声更惊心:「你先前说可以玩弄所有地男
人,你怎么不去玩弄他?」
李云睿的目光渐渐平静下来,困难无比却又平静无比说道:「他是婉儿的相
公。」
皇帝用嘲讽地恶毒眼光看着她:「你连自己的侄子都敢下手,还知道廉耻这
种字眼?」
长公主毫不示弱地可怜望着他:「我们兄妹三人,却有我们两个疯子,我不
知道,难道你知道?如果你真知道,当年就不会把自己下属的心上人,抢进宫里
当妃子了!」
殿外的风雷声忽然停止,内外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皇帝的手掌坚毅不动,扼着长公主脆弱的咽喉,半晌没有说话。
「当年北伐,你受重伤,全身僵硬不能动。」长公主咳喇着,恶毒快意说道:
「是陈萍萍千里突袭,冒着天大的危险将你从北边群山之中将你救了出来,是当
年的东夷女奴宁才人沿路服侍你这个木头人,一路上如何艰难,陈院长自己只能
喝马尿,吃马肉……可对这样两位恩人,你是怎么做的?你明知道陈萍萍喜欢宁
才人,宁才人也敬佩陈萍萍,你这个做主子的,却横插一刀,抢了宁才人……皇
帝哥哥啊,不要以为我当时年纪小,就不知道这件事情,母后为什么如此大怒?
难道就仅仅是因为宁才人的身份?为什么要将她处死?如果不是叶轻眉出面说情,
宁才人和大皇子早就不存在了……难道你知道廉耻这种东西?」
「不要说陈萍萍是个太监这种废话!」长公主恶毒说道:「你以为你比我干
净?」
……
然而让李云睿失望的是,皇帝似乎并不如何震惊与不安,只是冷漠地看着自
己。
皇帝缓缓加大了手掌的力度,一字一句说道:「在死之前,仍然没有忘记挑
拔朕与陈院长的关系,云睿,朕还真的很欣赏你,所以朕……不能留你。」
东宫之中,那对可怜的母子还在惶恐不安,满脸惨白的太子却比皇后要好许
多,虽然他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也是极为可怕的下场,然而他毕竟是庆国皇帝的
儿子,一直被当成下一任皇帝培养,血脉里可怕的镇定与冷静在这一刻起了作用。
他想救自己,首先要救长公主,而太子清楚,在这座宫殿里能够在盛怒父皇
的刀下救人的,只有一个人。
而且皇帝陛下根本不可能告诉那个人真相,事母至孝的陛下,不可能让皇室
的丑闻,去伤害老人家的身体。
所以太子知道自己还有一线生机。
然而东宫早已被姚太监带着的人包围了起来,根本无法与宫外的人取得联系,
就算是皇后与太子日常在别宫培植的亲信,也根本无法在雷雨之中接近这里。
「放火烧宫。」太子转过身,看着自己那个早已六神无主的废物母亲,狠狠
说道:「就算下雨,也要把这座宫殿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