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月儿弯弯照东
安静的皇室别院之中,一位侍卫正在窗外巡逻,似乎眼睛瞎了,耳朵也聋了,
根本听不到也看不到,皇室的重点看管对象,长公主正在和她的亲信密密谋划着
什么。
「他太多疑,所以不需要设计什么,他自己就会跳出来主动设计。」李云睿
缓缓闭着眼睛说道:「而且他很自大,自大到可以将计就计……什么狗屁东西!
哪里有什么计,根本就是他自己一个人在那里玩。」
她忽然睁开双眼,说道:「只是……本宫怕哥哥寂寞,也只好陪他玩一玩,
大东山刺杀……似乎已经变成了很荒唐的明面上的事情,他知道我要杀他,等着
我去杀他,我明知道他等着我去杀他,却还是要去杀他,真的很有趣。」
袁宏道听着这段绕口令,看着长公主唇角的那抹笑容,却并不觉得有趣,反
而生出淡淡寒意,明知道大东山上是个局,长公主却义无反顾跳了进去,难道她
真以为叶流云这位大宗师可以改变整个天下?
虽然在黄毅死后,他已经成为李云睿最亲近的谋士,可他知道这位长公主殿
下虽然这两年来似乎一直被陛下和范闲逼的步步后退,从无妙手释出,可在计谋
方面,实在是没有太多需要自己的方。
也正因为如此,对于长公主最后的计划细节,他一直没有摸清楚,自然也就
无从去禀知院长和皇帝陛下。
但身为谋士,在这种关键时刻,不论是为了伪装还是更取信于人,袁宏道都
必须说出一些该说的建议。所以他望着长公主的眼睛,轻声说道:「有趣,在某
些时刻,是荒谬与愚蠢的结合……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方更荒谬。哪一方更愚蠢,
但既然最开始动是陛下,那么您便应该选择另一条道路。不然再如何动作,走的
棋子总是会比石坪对方的那个人慢一步。」
长公主李云睿缓缓闭上眼睛,沉默许久后说道:「另一条道路?你是劝我暂
时不要动。」
「正是。」
长公主忽然睁开眼笑了,笑的极其纯真无邪:「不动又有什么用?如果大东
山祭天顺利结束……母后总是会有去那一天,难道你指望我永远被幽禁在这座别
院里。」
袁宏道沉默少许后笑了笑,既然自己可以轻松进入这间别院,那么长公主一
定有许多方法可以轻松离开这间别院,他知道长公主考虑的只是以后庆国的局面。
不论从哪个角度讲,如果此次陛下离京的机会没有抓住,长公主再想东山再起。
能有什么机会呢?
「范闲。」袁宏道试图说服长公主,在没有得到院里的进一步指示之前,他
当然想将长公主的动作尽量拖延一些,「这是您的机会。」
「范闲?」长公主来了兴趣,微笑说道:「就算陛下将来要削范闲的权。但
这也不会是本宫的机会。」
「不止削权这般简单。」袁宏道压低声音说道:「范闲与北边的关系太密切,
而陛下……一旦将朝廷内部矛盾平伏后,刀锋定然要指向北齐。而这时候范闲会
怎么做,就值得考虑了,说不定到时就是您的机会。」
「所以我得活着?」长公主自嘲笑了起来。
「您一定要活着。」
她有些懒散笑了笑,不予置评,如兰花般的手指点了点桌上茶杯。袁宏道起
身替她倒茶的空当,这位女子缓缓低下眼睑,安静想着,袁宏道的想法不为错,
只是他不明白皇帝究竟是一个什么样性格的人。
在这个天底下。只有长公主李云睿,最清楚她的皇帝哥哥是什么样人,也只
有她清楚,眼下是皇帝给自己的机会,而如果自己没有去抓住这个机会,什么后
事都不需要再提。
皇帝有太多的机会可以杀死自己,但他不杀,自然是希望通过自己引出一些
人来,君山会那些一直隐在朝野中人,某位老怪物……
她在心里想着,如果自己赢了,那不算什么,可就算自己输了,皇帝陛下能
够达成他的目标,也是好的……想到此处,她的唇角再次露出一丝自讽的笑容。
……
「宏道兄,你说杀人这种事情,最后比拼的是什么?」长公主微笑望着他。
袁宏道想了想后说道:「时间,机会,大势。」
「不错,但又是错了。」长公主缓缓低头,说道:「其实到最后,比的就是
最粗显最无趣最直接的那些东西,看看谁的刀更快些,谁打手更多些。」
「争夺龙椅,其实和江湖上的帮派争夺盘,没有本质上的区别……陛下自大
多疑,自以为算计得天下,但却忘了一点,不是所有的刀都在他的手上,不要忘
记以前我说过一句话,因其多疑,他必败无疑。」
长公主冷漠的这句话,为这整件事情定下了基调。
……
袁宏道笑了笑,知道不能再说服长公主,心头难免有些焦虑,但却掩饰的极
好,说道:「太子和二殿下那边已经联系的差不多了,只等消息一至,便着手安
排,文官方面应该也没有什么问题,令人悲恸的消息,总是最能打击这些文臣们
的心防……而且不论从哪个角度上来说,他们都没有理由拒绝。」
「您说的很有道理。」长公主微笑着说道:「监察院始终是见不得光的,他
们是很有力的工具,但在某些时候却永远不可能成为决定性的力量,只有朝臣们
支持,宫里支持,陈萍萍又能有什么用?」
然后她微笑说道:「听说婉儿一直在照顾那个将要生产的小妾……这件事情
安排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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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东山绝峰之上,范闲在门外看着坐在蒲团上的那个人,那个蒙着一块黑布,
身材并不怎么高大。却永远显得那般平静的瞎子,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什么来。
皇帝笑了一声,转身离去。将这个方留给他们叔侄二人。
范闲走了进去,小心关上门,确认身旁没有人偷听,这才纵容自己喜悦神色
在脸上洋溢,一把抱住那个瞎子,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五竹还是那个冷漠模样,这种冷漠和小言公子不同,不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情
绪释入,而一种外物不系于心,内心绝对平静带来的观感。
但当范闲紧紧抱着他。欣喜欲狂时,这个瞎子在范闲看不到脑后,唇角微绽。
露出了一个十分难见的温柔笑容。
可惜范闲没有看到,不然他会一定会做出某些很变态动作。
一抱即分。五竹不是一个喜欢和人进行肢体上亲热人。范闲也是,只是久别
重逢。范闲无法压抑心中喜悦,纵情一抱。
二人分坐蒲团之上。互「视」彼此。安静许久,没有说话。
范闲脸色越来越温柔和开心。确认了瞎子叔的伤势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但一
时间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从何说起。自一年半前分开之后。他南下江南斗明
家,于山谷遇狙杀,在京都中连夜杀人。不知经过了多少险风恶浪。
然而……这一切只怕都不是五竹叔想听到。这些事情对于五竹来说算不得什
么,明家是什么东西。五竹根本不会关心,至于在山谷中遭到狙杀时险象环生,
五竹只会认为范闲表现非常差劲。
所以憋了许久之后。范闲开口说道:「叔,我要当爸爸了。」
……
便是大东山压顶也面不改色的五竹。在听到这句话后,却很罕见沉默了下来。
似乎在慢慢消化这个消息。然后他微微偏了偏脑袋,说道:「你……也要生孩子?」
这个也字,不知包含了多少信息。对于五竹来说。这个世界只有两个人,是,
虽万千人。于他只有两人,别的一切都不存在,只有这两个人事情才值得让他记
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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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那个女子生孩子,二十年后,女子生孩子要生孩子,两件事情虽
相隔二十载,但在他感觉里,就像是接连发生两件事情,所以才有那个也字。
然后他唇角再次绽放温柔笑容。很认真对范闲说道:「恭喜。」
因为这个笑容和这两个字,范闲自然陷入了无穷的震惊与欢愉之中,他怎么
也想不明白,与五竹叔一年多不见,他竟会说出如此俗气两个字,并且不吝在自
己面前展示自己最人性化那一面上一次看见五竹叔的笑容,还是什么时候?大概
是还在澹州城那个杂货铺里提起母亲吧。
范闲不知为何内心一片温润,似乎觉着五竹终于肯为自己笑一下,而不再仅
仅是因为叶轻眉,这是一件很值得铭记事情。
五竹笑容马上收敛,回复往常的模样,认真说道:「要生孩子了,就要说恭
喜,这是小姐教过,我没有忘记,所以你不要吃惊。」
范闲苦笑无语,偏又开口说道:「这应该是发自内心的情绪,不需要我们去
记。」
五竹的脸朝着庙内的那幅壁画,说道:「对我,这是很难事情,对你,你开
心太早。」
那层薄薄而绝不透光的黑布绑在他眼上,显得鼻梁格外挺直,而他接下来所
说的话也是那般直接直接:「时间不对。」
……
这句话的意思太简单又太玄妙,如果是一般人肯定听不懂,但范闲自幼和五
竹在一起生活,却很轻易明白了这四个字里蕴藏着意思。他苦笑了一声,点了点
头,承认了五竹叔的判断。
皇帝在大东山祭天,如果真的有人敢造反,那么大东山乃天下第一险,而相
对应,京都自然是天下第二险。范闲此时远在海畔,根本无法顾忌到京都局势。
如果长公主和那些皇子们真有胆量做出那件事情来。那么对于范闲这个表面上死
忠保皇派……会施出怎样的手段?
婉儿是长公主亲生女儿,范闲并不怎么担心。可是思思和她肚子里即将诞生
孩子怎么办?就算皇帝在东山挣了大便宜。可京都一乱。范府那些人。范闲所担
心那些人。会受到什么样损害?
这是在澹州看到皇帝后,范闲震惊担忧的根本。只是当着皇帝面。他不可能
表达什么,只有在五竹直接道出根源来后,他脸色才坦露出内心真实情绪,一片
沉重。
「院长和父亲在京里。应该不会有大问题。」他似乎想说服五竹叔。又似乎
是在安慰自己。
「皇帝一直不让陈萍萍和范建掌兵。这是问题。」五竹话依然没推论。只有
结果,他低着头。冷漠说道:「你这时候马上赶回京都。或许还来得及。」
是的。就算京里有人造反。可是总需要一个名目,皇帝遇刺死亡肯定要找个
替罪羊来背。所以京都异变时间,一定要在大东山之事后十五天左右。
现在范闲赶回京都。应该还来得及。
五竹说道:「你在这里。没用。」
范闲想了一会儿后,忽然开口说道:「我的作用。似乎在见到你的这一瞬间,
就完成了。」
上了大东山,进入古旧小庙。看见五竹那一刹那,范闲就明白了皇帝陛下为
什么要下旨召自己随侍祭天,为什么要在澹州去堵自己。把自己带上大东山。
就如同皇帝先前所言。既然这个局是针对叶流云,那么他需要五竹参与。五
竹不仅仅是不会因为皇帝谋划离开大东山,甚至就算在大东山之上,他如果不想
对叶流云出手。他就不会出手皇帝可以命令天下所有人,却不能命令五竹所以皇
帝需要范闲帮助。帮助他说服五竹参与到这件事中。
「陛下带我来见你,是什么意思。想必你也清楚。」范闲望着五竹。低着头
说道。
「你也清楚。」五竹说道。
范闲缓缓抬起头来,脸上带着一抹很复杂神情,半晌后说道:「入京三年有
半。做了很多事情,但其实我自己清楚,这些事情。都是某些人在利用我……而
现在,那些人又利用我来利用你。我便罢了,因为我自己有所求。可是你对这世
间无所求,所以这对你是不公平的。」
「世界上没有公平不公平事情。」五竹平静说道:「关键是这件事情对于你
有没有好处。」
范闲注意到很奇特一点,在与五竹叔分离一年多以后,如今的瞎子叔话似乎
比以前多了很多,表情丰富了少许。他苦笑摇头说道:「陛下把自己扔到这个危
局里,如果我们不帮他,他真被叶流云一剑斩了……事情可就大发了。他是用自
己的性命和天下动荡。逼我们帮助他。」
「这两点就算我们不在意,但我必须在意京都里那些人的安危。」范闲顿了
顿后,苦笑说道:「叶流云如果出手,长公主在京都和二皇子肯定达成了协议。
我们不能让他们成功。」
五竹沉默了少许后,说道:「直接说。」
范闲在他身前认真坐好,很诚恳说道:「请叔叔保陛下一条命,至于叶流云
那边,不用在意。」
五竹很直接点了点头。
范闲心里松了一口气,皇帝可以利用他,他却不想利用五竹叔。他在这人世
间就这么几个亲人,不想掺杂太多别的东西。而让五竹叔出手,并不代表着范闲
不担心五竹叔的安危,因为祭天之前异动,一定是这片大陆二十年里最大一次震
荡,五竹叔就算有大宗师修为,但也不见得能讨得好去。
但范闲并不是很担心,因为这座庙是在高山悬崖之上,五竹叔就算最后败了,
往那海里一跳便是,这门手段,叶流云和那些大牛们便是拍马都追不上。
「我这时候应该下山。」范闲低头说道,在即将发生大事中,他没有太多发
言资格,而且从内心深处讲,他不愿意跟着皇帝陛下一起发疯冒险。
但他清楚。皇帝应该不会让他下山。这种绑架人质手段使用好,才能够调动
五竹叔为他所用,如果叶流云的剑偶尔一偏。指向了范闲,五竹就算不想出手也
不行。
「对方如果有动作。一定会赶在祭天礼完成之前……呆会儿我试着服说陛下
放我下山。」范闲皱了皱眉头说道:「此间事毕。请您尽快来找我。」
说到这件事情。他看着五竹叔的脸,怔怔问道:「我不知道祭天礼有什么讲
究。有什么象征意义上作用,但我很好奇。叔叔你这一年难道就是在大东山养伤?」
五竹点了点头。
「都说大东山有神妙,难道是真?」范闲看着他脸上那块黑布。皱着眉头认
真问道。
五竹开口说道:「我不知道对那些人病有没有用,但对我养伤很有好处。」
范闲心头微微一颤,有些不明白这句话。问道:「为什么?」
「大东山元气之浓厚。超出了世间别任何方。」五竹说道。
范闲眉头皱愈发紧了起来:「我感觉不到。」
「你只能感觉到体内真元。」五竹说道:「而天间的元气不是那么容易被捕
捉到的。」
他顿了顿后。开口说道:「苦荷曾经修行过西方的法术,他应该能够感受到。」
范闲默然。忽然想到在自己生命中曾经偶尔出现那两位鸡肋法师。隐隐约约
间似乎猜到了一点什么。但却无法将整条线索串连起来。法术……这是一个多么
遥远陌生的词语。他幼时曾经动过修行法术念头,但在这片大陆上,没有谁精通
此点。就算是苦荷。更多也是在理论知识方面的收集研究。
此时夜渐渐深了,山顶气温缓缓下降,草丛里那些昆虫们被冻停止了鸣叫,
数幢庙宇间渐渐凝成一片肃杀气场。范闲怔怔仰着脸,看着庙宇四壁绘着壁画。
那些与京都庆庙基本相仿图画。让他有些失神。
对于神庙。以及沿袭其风庆庙。范闲充满了太多好奇。本来他很想问一下五
竹叔。可是如今紧迫的局面。让他无法呆太久的时间。
他站了起来,对五竹行了一礼,压低声音说道:「这山顶上。谁死都不要紧,
你不能死。」
五竹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偏了偏耳朵,然后右手半截袖子里伸了出来,直接
按到了面上。稳丝不动。
片刻后。五竹静静说道:「你下不成山了。」
……
「你说服他了。」皇帝负着双手。站在黑漆漆的悬崖边上,今天天上有云,
将月亮掩在厚厚云层之后。悬崖下方极深远处那片蓝海泛着墨一般的深色,只是
隐隐可以看见极微弱一两个光点,应该是胶州水师护驾的水师船只。
范闲走到皇帝的身后,微微皱眉,下午时候就险些跌下去了,这皇帝胆子究
竟是怎么练出来。然而事态紧急,他没有回答皇帝质询,直接说道:「陛下,山
下有骑兵来袭。」
皇帝缓缓转身。脸上带着一抹微笑,没有质疑范闲如何在高山之上知道山脚
下动静,和缓说道:「是吗?有多少人?」
「不清楚。」范闲低头应道:「臣以为,既然敌人来袭,应该马上派出虎卫
突围,向方求援。」
皇帝静静看着他,没有答应他这一句话,只是缓缓说道:「朕另有事情交给
你做。」
便在此时,山脚下一只火箭嗖一声划破夜空,照亮了些许天空,通报了山脚
下的紧急敌情。此时山下,只怕早已是杀声震天,血肉横飞场景,庆国历史上最
胆大妄为一次弑君行动,就此拉开了帷幕。
「报!」禁军副统领从山顶营里奔出,跪在皇帝面前,快速禀报了山脚下发
生的事情,只是山顶山脚相隔极远,仅仅凭借几只令箭根本无法完全了解具体的
情况。
这位副统领面色惨白,在夜里冷风中大汗淋漓,他只知道山脚下有敌来袭,
这个事实就已经足够让他丢脑袋了。他实在想不通,这些来袭的军队是怎么没有
惊动方官府,便来到了大东山脚下,而在夜色的掩护中,便对着山下两千禁军发
起了凶猛惨烈的攻势。
没有什么具体内容,范闲看着禁军副统领上下翻动的嘴唇,耳朵里却像是听
不到一个字,有如一个荒诞可笑无声画面。
确实可笑,堂堂一国之君,竟然在国境深处的大东山上,被包围!
……
杀声根本传不到高高的山顶,血水的腥味也无法飘上来,大东山的巅峰依然
一片清明,此时离山顶极近的那片夜空上,那层厚云忽然间消散,露出一轮明月
来。
月光如银晖照耀在山顶皇帝与范闲的身上,范闲微微眯眼,看着皇帝笼罩在
月光中如神只般的身影,开始紧张开始兴奋起来,更透过皇帝那双铁一般的肩膀,
看到了远处海上飘来一艘小船。
小船在海浪中起起伏伏,在,光中悠游前行,向着大东山来。
山顶与海上相隔极远,但范闲依然感觉了那只小船。
因为,船上站着叶流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