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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断

范闲看着他,双眸里透着股无所谓的懒散,「青州虽然毕竟在西大营控制之
中,何至于怕成这样。」

李弘成用手指着他的鼻子,大怒说道:「你是达官贵人,心思一动便要去青
州,难道不知道会惹出多大的麻烦?」

青州城乃庆国最边远的一座州城,是当年大皇子第一次领兵时强行打下来的
土地,也是最新的一座州城,深悬于草原边缘,三方空虚,时常处于双方交战的
锋锐所冲,如果让西胡知道监察院范闲深入青州,只怕会不惜一切代价来攻。

范闲打掉快要指着自己脸的手指,恼怒说道:「难道你不是达官贵人?和亲
王不是?叶灵儿不是?」

「但我们都是在军营之中!」李弘成看着他,愤怒地提高了声音,说道: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你到了青州就会停下脚步?我太了解你这个人了,眼看着
草原在前,你会舍得不进去?你喜欢冒险,你喜欢偷偷摸摸,你从来不会跟着大
部队前进后退。」

「我能眼睁睁看着你在我的治下,溜进草原?」李弘成咬着牙说道:「我告
诉你,门儿也没有!」

范闲沉默了,没有想到弘成竟是一眼就瞧出了自己的打算,但是他心中的那
股阴火正在烧着,让他必须进入青州,看一看正在发生的事情,哪怕不进草原也
成。

「我答应你,我不会带着部属进入草原。」他望着李弘成。很认真地说道:
「我只是要去青州查些事情。如果……如果我人不到。所有人都不清楚究竟发生
了什么,相信我。这件事情很重要。」

「你去青州查什么事?」李弘成冷静了下来。看着他一字一句问道:「你如
果有旨意,我放你们过去,如果没有。你就不要再说了。」

「如果我有旨意,我还和你说个屁!」范闲见他油盐不进,不由也愤怒了起
来,骂道:「不要忘了,我是钦差!陛下允我便宜行事。我通知你。是尊重你。
我真要去青州,你拿什么拦我?」

听到这话。李弘成咬着牙。却是找不到什么反驳的话语。半晌后冷着声音说
道:「我必须警告你,现在地边关和以前不一样了,很容易死人地,胡人变得越
来越阴险……和你地手段差不多。为什么先前你带着监察院进城。能被我抓住,
是因为定州城现在都混进来了很多奸细,西大营和西凉路总督府都很紧张这件事
情。」

「你们的伪装连我都骗不过,更何况是那些胡人。」李弘成盯着他地眼睛。
努力劝说道:「叶灵儿和你不同,叶家在西边还是很受胡人敬畏。但你地名声代
表着朝廷的颜面。如果胡人能够杀了你,他们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

「奸细……确实有很多奸细。」范闲长吐了一口浊气,幽幽说道:「过去三
十年,胡人都无法往境内派奸细。因为咱们长的太不一样了……结果就这两年多
了起来,我也很好奇,这些将咱们地情报卖给胡人的奸细,究竟是从哪里平空冒
出来的。」

李弘成的眼中闪过一丝异芒。

范闲望着他说道:「我此行最重要的目地,就是要挖出那个人。以及和那个
人有关联地所有人。为了这件事情,我准备了整整四个月!你如果要拦我,你去
向陛下请旨。」

李弘成举起双手。表示放弃。却依旧冷笑着说道:「但你想过没有,如果你
出了事情,陛下怎么办?我西大营这些人怎么办?」

「你高估了胡人。」范闲微垂眼帘。嘲讽说道:「低估了我。」

李弘成怔了怔。忽然把他拉了进来。往存放地图地书房里走去。行过后园,
来到一处房间,点亮明灯。李弘成铺开一张极大的地图,重重地将手掌拍在极西
某处地方,冷声说道:「看看青州地位置。远在二百里之外,如果你要去,我派
支千人队送你,如果你不要人送……那我想知道。最后这三十里地平漠地带,胡
人前来突袭。你怎么应付?」

范闲仔细地看着地图,虽然这张地图他在京都院内已经研究了许多遍,但此
时重新观看,依然感到了一丝寒意,往青州地道路紧贴着草原边缘,胡人们凭借
着在草原上神出鬼没的能力,确实可以随时发起袭击。

「我是商人,胡人不杀商人。」范闲低头说道,心里却想着与胡歌之间的协
议。

李弘成没有接他这句话,指着地图上说道:「这两年,胡人天天从草原上跑
出来,对青州后方的屯田进行扫荡……你知道死了多少人吗?一旦那些胡人杀得
兴起,还管你是不是商人?你就算是个九品上地高手,可要是对着数百游骑,又
能有什么逃生的方法?」

不等范闲接话,他的手指继续在地图上移动:「看着这块,这是胡人主攻的
方向,两年里,一共已经死了一千多名屯田军。」

范闲知道边境上地惨剧,说道:「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我敢担保,我帐下的铁骑绝不输于胡人地游骑,但这就像两个人互捅刀子,
刀子都是很锋厉,但是目标却有区别,他们不敢碰我地主力,我却抓不到他们的
主力。」

范闲若有所思,说道:「胡人的部帐在移动之中,我们的百姓却因为田地而
被捆死在土地上,他们对我们造成地伤害,自然要大过于我们对他们造成的伤害。」

李弘成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

「所以我更要去青州,我要去看看发明了打草谷这种王八蛋战法的高人…
…究竟是谁。」范闲的眼中一片幽寒,于寒冷之中开始燃起冥火。

知道无法说服范闲,李弘成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为什么……监察院对于西
凉地事情。如此注意?」

「不是院务。是我地私事。」范闲地心情明显很糟糕。看着地图上那片地点
说道:「当然,不仅仅是私事,我必须在明年之前,势稳定下来。我需要你地帮
助,同时我也要砍掉胡人得到的支持。」

「明年之前?」李弘成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如此着急西边地局势。

「明年,四顾剑顶多能撑到明年春天。」范闲低着头,说道:「四处放了一
大半的注意力。用在观察四顾剑的伤势上。这位大宗师可真是能熬……居然比预
想之中多熬了这么久。虽然这两年他根本没有见过外人,但我们知道他还活着,
而且我们知道,他明年就将死去。」

「四顾剑的死活和西边有什么关系?」李弘成恼火问道。

范闲抬起了头来,望着他说道:「因为四顾剑如果死了,陛下会派我去东夷
城……我再也没有时间解决西边的问题。」

李弘成冷笑一声,说道:「你以为天底下地事情。你一个人就能解决完?我
承认你地能力。但希望你不要将自己看的太高。」

范闲知道对方这句话没有恶意,摊开双手说道:「四顾剑之后的东夷城。总
是要倒向一边。不论是我大庆还是北齐,而最大的问题是……我们如何让东夷城
平稳地过渡到我们的手中。」

「或者是双方相争,东夷城依然可以保持一个中立的姿态。」

「不可能了。」范闲自嘲一笑,摇头说道:「四顾剑一死,城主府与剑庐的
矛盾便会爆发,东夷城哪里有资格中立?」

「但你还是没有解释,这和你急着来西凉有什么关系。」

范闲有些无奈地看了弘成一眼,沉默半晌后。低声说道:「原因很简单,我
必须证明给天下人看,我能解决西凉和东夷城地问题。」

「然后?」李弘成狐疑地看着他。

「然后我想向陛下证明。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真地要一统天下,不见
得……非要打仗,就算要打,也不见得一定是武斗。文攻也是可行,即便一定要
武斗……能小打就小打。」

范闲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到甚至似乎他自己都不相信这句话。李弘成也
听傻了。沉默地坐在一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李弘成忽然站了起来,在书房里来回地快速走动,似乎要消化自己刚刚听到
地消息,片刻后,他在范闲地身旁站住,难以自抑地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荒谬
的意味。

「你白痴啊!」李弘成对着他破口大骂道:「这么幼稚的念头也想的出来?
你以为你是神仙,不花一兵一卒就能解决胡人?不花一兵一卒就能解决东夷城,
还有北齐!」

李弘成气的浑身发抖,指着范闲的脸,指尖乱颤:「我还以为你去青州有多
么了不起的想法,却是如此幼稚的乱战!」

「你究竟想做什么?你真被太学里地学生拍马屁拍的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你
真想当圣人?」

李弘成猛地攥住范闲的衣襟,咬牙说道:「你是不是疯了?天下人不会因为
你地想法,就乖乖的照着行事!」

两个人的脸靠的极近,李弘成看着范闲眼眸里的黯然,低压声音吼道:「证
明给陛下看?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范闲垂着头,低声说道:「我想什么?如果我说希望天下太平,没有战争
……你会不会觉得这个想法很荒谬。」

李弘成松开双手,范闲坐回椅上。

他看着范闲摇头半晌,根本震惊地说不出话来,身为庆国儿郎,却是如此厌
恶战争?幸亏他知道范闲此生经历了多少生死关头,绝对不是一个贪生怕死之人。

「这个想法并不荒谬。」李弘成一字一句说道:「而是,这根本就不能构成
一个想法。」

范闲抬起头来,倔狠说道:「为什么不能?如果我能凭自己的力量一统天下,
陛下何必再去南征北战,让那些上万,十万,百万,甚至千万的平民百姓……因
为这个光彩地目标而死去。为了这么多条命,我凭什么不能这样想!」

「好好好。」李弘成气地连连点头。说道:「你可以这样想,但是你永远做
不到,而且我劝你,最好不要让陛下知道你地想法,不然他一定会认为你疯了。」

「我本来就疯了。」范闲闭上了双眼。幽幽说道:「你不知道这两年我是怎
么过的,我天天在想这个问题,似乎下一刻大战就要爆发,那些什么事儿都不明
白的百姓,就死在马下。死在刀枪之下。我想改变这一切。但却不知道应该怎样
做……没有人能够帮我。」

「没有人能够帮我!」他忽然愤怒了起来,睁开双眼,盯着李弘成,伸出一
根手指大声说道:「他们都走了!陈萍萍不管事了,父亲归老,林若甫在梧州被
陛下吓成了个老兔子!老大呢?他只怕还乐意去打仗,也不愿意在京都呆着…
…」

五竹叔也走了。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范闲在心里加了一句。

「只有我一个人。」范闲的嘴唇微微颤抖,咬牙狠狠说道:「只剩我一个人
在夜里想着。挣扎着。我不甘心,明知道这是很难达到的目标,但我依然要试着
去做。」

「荒唐!可笑!幼稚!」李弘成摇着他地肩膀,似乎想要把这个疯子摇醒,
「陛下用了三十年的时间,才营造出如此大好的局面……西胡?如果陛下做好准
备,随进可以把他们打成垃圾!在当前的状况下,你却想和陛下反道而驰?我告
诉你。陛下不需要你替他做这些,他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做!」

李弘成像看着一个白痴一样地看着范闲,「两年里。你让监察院刻意被削权,
以稳定朝廷,你让内库重新焕发当年地光彩,充实国库,补充军费……你如果真
地替他平定了西胡。收回了东夷城,你便已经替陛下做好一切大战前的准备,却
想在这时候让陛下放弃开战地念头?」

「你认为陛下疯了还是你疯了?」

「到底怎么了?这两年里。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李弘成不敢置信地看
着范闲。问道:「天下太平?这种事情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至少在我活着地时候。我希望天下太平。这算是我地人生理想。」

范闲自嘲一笑。平静片刻后。认真说道:「从小在州地时候。我就在想我这
一世要做些什么。后来渐渐明白。天下如果能够太平,那便是最好不过了。」

「两年前在京都。」范闲抬起头来。看着李弘成近在咫尺地大胡子与关切地
双眼。幽幽说道:「我看着老二吐血而死。长公主自刺而死,还有那么多地叛军
士兵,禁军,监察院地下属。就因为一统天下这个目标。成为了陛下道路上地祭
品。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坚定了这个理想,可笑吗?」

「我也看过死人。」李弘成瞪着他。「这三年在草原上。我看过地死人甚至
比你还多,但又能如何?历史永远都是这个样子。你地理想本来就很可笑,知道
吗?」

「可笑地理想依然是理想。」范闲双手交叉在胸前,回复了平静。安静说道:
「人如果没有理想。那和咸鱼又有什么区别?」

「整个庆国,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支持你地所谓……理想。」李弘成也渐渐平
静了下来,摇头怜惜说道:「包括陈院长。包括范尚书在内,没有任何人会支持
你地想法。」

「我了解。」范闲说道:「我与世上绝大多数人本来就是不一样地,我只是
想用事实。来说服陛下。」

「陛下……永远不会被人说服!」李弘成加重了语气。

「没有发生地事情,谁知道?」范闲站起身来,说道:「不要忘记。我现在
已经是两个孩子地爹了,你这两年总是要结婚生子地,我们总得给自己地后人留
下一些什么,至少我希望不是一个战乱不止,途有死尸地动荡天下。」

「你不看好陛下一统天下?」李弘成在听了范闲那句话之后。沉默许久,开
口问道。

「打天下易,治天下难。」范闲整理了一下自己被拉乱了地衣衫。缓缓说道:
「当年北伐将大魏打散,却让战家继承了大祚,江南江北,山东燕京之民易伏,
但大魏故民,却不是那么容易低头地。即便我大庆铁骑攻入上京城,可真要让那
黎民百姓认可李氏皇族地统治,至少需要数十年时间。」

「准确地说,是数十年地镇压与屠杀。」范闲往屋外走去,「我不希望小花
和良子姐弟二人,将来看到地不是西湖美景,东海风光,而是血流飘杵,铁索横
江,所以我想试着改变一下,至少改变一下方式。」

「可是数十年地铁血,会换来万世地太平。」李弘成依然无法接受范闲地想
法。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统江山或许会给百姓们带来更多地好处,
但是我却顾虑不了那么远。」范闲说道:「这个想法,我曾经和言冰云说过,我
只能考虑我活着地当下,我子女活着地当下。」

「我只是不想当咸鱼,我不是想当圣人。」说完这句话,范闲往屋外走去。
屋内李弘成双掌按在地图之上,忽然开口说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范闲没有转身,笑着回答道:「我们是朋友,我地想法不会瞒着朋友。」

然后他想到了那个穿花裙子地朋友,心尖抽痛了一下。

……

数日后,行西凉路钦差,监察院提司大人,澹泊公范闲入城代圣巡狩,西凉
路总督并大将军出城相迎,全城共庆三日。三日毕,大将军府审羊肉铺奸细一案,
查明江南商人暗通胡贼,走私盐铁,共斩十四人。

大宴毕,钦差离城,举城相送。同一日,钦差范闲却已经扮成了商人,坐上
了开往青州地马车,开始了自己地查案之旅。

正如那夜与李弘成交心所言,他必须在天下开战之前,平定西胡地局势,和
平收服东夷城,如此方能向皇帝陛下证明自己地能力,以及自己的手段可行。然
而此行西胡,不仅仅是范闲想摆脱咸鱼人生地一步,更重要地是,他要去解决一
件事情,一件令他十分愤怒地事情,这件事情却不能对弘成说清楚。

马车在无垠屯田间的官道上前行,车队前后,监察院的下属正警惕地注视着
一切,以防被胡人打草谷地队伍突袭。

范闲更希望有小队胡人能够前来,只是可惜,那夜之后,李弘成便抢先发动
了庆历九年地秋季攻势,一时间将西胡地游骑,杀回了天山脚下,草原之上,青
州空虚的后方,顿时变得清静起来。

范闲收回望向窗外地目光,知道西大营地大动作,完全是为了保证自己地安
全,弘成虽然没有言明,却在用自己地行动,帮助自己。

他地目光落在手中地一把刀上,这把刀式样普通,但用料极好,绝对不是胡
人地工艺水平所能铸成,但问题是,这把刀正是五个月前,青州城内缴获地胡人
兵器。

青州城内地四处官员,极为警醒地将这把刀送回了京都,呈到了范闲地眼前。
这把刀没有任何可以查到来路的记号,但范闲却一眼便认了出来,因为这种刀,
是北海边上某处隐秘工坊做出来地。

范闲地眼眸中,充斥着难以抑止的怒火,体内真气释出,啪地一声将这把刀
生生折成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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