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庙,蚂蚁,册子不是人练的东西,并不代表练成这东西的……
不是人庆国这位伟大的皇帝陛下,为着心中的渴望,炼就了一颗无比坚毅、远超
凡俗的坚毅之心。范闲坐在四顾剑的床边,想着这件事情,不禁心头微凛,难以
自抑地生出一种仰望高山的感觉,虽然那山并不见得如何清丽可以亲近,只是弥
高弥远,直刺白云之间,叫人不得不为之动容。
他深吸了一口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角,用低沉的声音轻轻说道:「论天
份,海棠足够了,论心志,十三郎足够了,论勤奋,我也不认为自己比谁要来得
差,只是看到现在,我依然看不到后来者有任何踏出那一步的机会,这究竟是为
什么呢?」
「不要问我。」四顾剑在那声烦燥的怒骂之后,缓缓阖上了疲惫的眼帘,声
音沙哑,断续说道:「我只是在想,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死光了,就剩你皇帝老子
一个在这世上,他想必也会寂寞才对。」
一阵沉默之后,四顾剑忽然继续微讽说道:「只怕在大东山上,他就已经开
始感觉到寂寞了。」
他唇角的淡淡讽意,也不知道是针对庆帝还是他自己。便在此时,范闲忽然
极其认真说道:「我想确认一件事情,叶流云……他真的离开大陆了吗?」
四顾剑沉思许久后,很困难地缓缓动了动下颌。
范闲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如此倒也罢了。」
四顾剑闭着双眼,开口说道:「看来这次回庆,你终于知道了一些什么,决
定了一些什么。」
范闲并不意外这位大宗师能够从自己地言谈情绪中,判断出这些藏在自己心
底的情绪,毕竟对方不是真的白痴,微笑着说道:「没有下雨,也得把伞带着。
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五竹呢?」四顾剑一下就点出了问题的实质。
范闲没有直接回答他这个问题,转而问道:「您对神庙有什么认识?」
此话一出,四顾剑对五竹的下落便了然于心。脸上浮现出难得的安宁笑容,
说道:「神庙?不过是个死物罢了,你不要太过担心……就算你皇帝老子修的功
法是庙里传出来地,那又如何?神庙总不会亲自出手帮他。」
这一点范闲倒是不怎么确信。毕竟在很多年前,似乎神庙聆听到了庆帝的祈
祷之声,派出了某位使者,将五竹叔调离了京都。而如今五竹叔远赴神庙,究竟
最后会搏来怎样的结局,似乎对于这天下间地大势,有着最根本及深远的影响。
四顾剑闭着双眼。似乎也能感觉到范闲内心深处浓浓的忧虑与浅浅的恐惧。
沉默半晌后说道:「神庙……其实也只是一座庙而已,又不是真地神坻。」
范闲心头一动,追问道:「您去过神庙?」
「我又不是苦荷和肖恩那种变态。我怎么会去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四顾
剑的眉头皱了起来,明显心里的想法与这句话的语气不相搭。「再说……我也不
知道神庙在哪儿。」
「不过。」他继续说道:「你要想明白一件事情,如果神庙真的来了人,要
消除你母亲留在世上的痕迹,那么内库应该早就不见了,你也应该死了。」
范闲默然,心想这个判断倒是正确地。
「当然。我们也可以判断庙里确实往人间派来了使者。」四顾剑忽然睁开了
双眼。眼眸一片平静,「但你不要忘记。五竹这根木头也是庙里地使者之一,他
既然能护住你母亲和你的平安,这只能说明,庙里来的使者,并不如你想像地那
般强大。」
范闲挑了挑眉头,然后想到了五竹叔在很多年前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家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了。」
难道这句话地意思就是说,神庙已经败落,并没有什么足以影响世间的能力?
那五竹叔为什么还要回去?当然。如果这一切真如他所猜测,范闲会乐于接受这
种局面。毕竟面对着一位如高山般的皇帝老子。已经让他压力难荷,再加上一个
神不可测的天外庙宇。真会把他的信心损害到最低点去。
……
「嗯……你当年曾经送肖恩回北齐,你母亲和五竹又都是从神庙里出来的人,
难道你不想回神庙看看,那个装神弄鬼地地方,究竟是什么模样?」四顾剑睁着
双眼,定定地看着范闲,似乎是要看出他地真实想法,又像是一种诱惑。
范闲听着这话微微一怔,然后笑了起来,回望着他说道:「如果有机会,我
还是愿意去看看,但是那是要在生命能够得到保障的基础上。倒是您……这时候
说出这样地话来,想必你是很好奇?」
四顾剑身为人类的绝顶力量,与五竹也是熟人,隐隐知晓神庙的力量层级到
底是在哪里,所以对于那座虚无缥缈的神庙,并不像世间那些凡夫俗子一般,有
着从内心深处涌上来的敬畏与膜拜之意。
他是大宗师,实力之坚强,足以与那座神庙里的角色分庭抗礼,所以谈论神
庙时,语气并不如何恭敬,反而有一股特意透露出来的淡漠和不屑。
只是人都是有好奇心的,大宗师也不例外,尤其是一位将死地大宗师,对于
世间的一切都看淡,唯有对于那座庙宇,依旧保持着好奇与窥探地欲望。
毕竟这个世上,只有肖恩和苦荷去过神庙,而且这两位老人已经死了。或许
叶轻眉和五绣来自神庙,可是叶轻眉也已经死了,五竹踏上了回家地路。
天外神庙的秘密,依然是这个世间最大地秘密。四顾剑看着范闲。目光平静
之中隐着一丝异样地神采,他知道,如今唯一能够知道神庙所在的人,应该就是
面前这个年轻人。
「我是从肖恩嘴里知道的,五竹叔记性一直不好,想必你也知道。」范闲轻
声说道:「神庙在极北方,穿过北齐天关之后,在雪原冻土上还要连行数月。直
至一终日黑夜之所在,若运气好,便能看见一座宏伟地黑青色建筑,那……就是
神庙。」
四顾剑沉默了起来。在死亡到来之前,终于知道了神庙在哪里,他似乎得偿
所愿,应该平静才是,然而厚厚棉被下的那个瘦小身躯,却明显散发着一股淡淡
惆怅的气息。
「原来在极北之地,终日不见阳光,难道是阴间冥土?」四顾剑的眼眸如古
井一般。缓缓荡着苍老的细纹,叹息说道:「果然不是世间一属,心向往之。心
向往之。」
「嗯……」范闲眯着眼睛。看着棉被下那张枯瘦的面容,忽然发现那张面容
上渐渐绽放出某种光彩来,难道是知晓了神庙的所在。令这位垂死地大宗师,忽
然爆发了某种执念?
范闲没有解释什么是极昼,什么是极夜。这些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概念,没
有必要说出来让人头痛。既然四顾剑愿意认为神庙不是世间一属,或许这样地认
知,会让这位大宗师保有着对这个世界的概念。
「……心向往之。」四顾剑赞叹说道:「当年本想,若大东山之事能顺利了
结。我便要远赴天涯海角,去找神庙。」
「每个人对于未知的事物,都是有好奇心的。」范闲很能理解这种情绪。
四顾剑的眼帘微眯,如一柄寒剑般直刺屋顶。沙声说道:「我就是想看看,
凭我手中这把剑。能不能把那个破庙给拆了。」
拆庙!
范闲一怔之后。心中生起无数复杂的情绪,他本以为四顾剑只是如当年的苦
荷肖恩一般。愿意去那个天外之庙,满足每个生命本源里就有的探知未知欲望,
没有想到这位大宗师,竟然想地是去挑战神庙!
一剑负于身后。漫步行于雪原,遇青山。入厚门。剑指虚无缥渺之庙,斩尽
云端之人。
这是何等样的豪气壮烈。
如果当年大东山之事。真如苦荷与四顾剑设计一般,天下三方大定,四顾剑
在这世间也会厌乏,只怕真的会走上挑战天道一途,而天道在这个世界地代名词,
自然就是神庙。
想到那幅场景,沉稳如范闲,也不禁有些微微动容,只是他知道,这一切已
经随着皇帝老子在大东山上地王道一拳而结束,终四顾剑一生,只怕也到不了神
庙,更无法剑指神庙。
这确实是一种遗憾。
「你会去神庙吗?」四顾剑忽然盯着范闲的眼睛问道。
「我对神庙没有什么认识,自然也没有什么大的恶感。」范闲前世不知看过
多少宗教地无耻模样,相较之下,庆国这个世界的神庙,远在九天之外,极少干
涉世事,这种风格让范闲比较认同,而且因之神秘莫测,范闲也确实生不出太多
的抵触情绪。
「神庙不干世事?」四顾剑微笑说道:「那你母亲是怎么出来地?这天下怎
么改变的?为什么庆帝会是现在的庆帝?也许那些高高在上的庙中人,真的只是
冷眼旁观这一切,但我们生长在这片大陆上,凭什么让他们看着我们生活?」
「这种感觉很不好。」
「这让我想起很多年以前,在大青树下,看着那些蚂蚁搬家,看着那些蚂蚁
打架。「四顾剑冷漠说道:「但我不是蚂蚁,我不喜欢被人看。」
范闲沉默许久后说道:「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会去神庙地话,我会背着你的
骨灰去。」
四顾剑闭上了双眼,说道:「你小子说的话,向来没有几句是真的。」
范闲忽然发现这位大宗师说话地语气像个小孩子,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又
不是您这种天下杀神,我没有屠神的勇气和实力,如果不是逼不得已,我当然不
想去神庙自取灭亡。」
略顿了顿,范闲挠头说道:「当然,谁知道将来地事儿呢?如果有那么一天,
我把您地骨灰撒到神庙的石阶上,去硌硌那些神仙地脚丫子,也算是了了你的心
愿。」
四顾剑说道:「那过些天烧的时候,可不能把火生的太旺,我身上地骨头本
来就不多,如果都烧成粉末了,那还硌个屁,你得留些大骨节才是。」
范闲应道:「这倒确实是要注意的地方。」
生死之间有大恐惧,便在这恐惧之中,四顾剑与范闲却笑着谈论着后事,遗
骨,火之大小,归于何处,气氛轻松,然而范闲却禁不住生出一股莫名其妙地悲
凉之意来。
暮日已沉下大半,海风弄城而过,清拂千里,直入草庐深处,惹得剑庐静室
外遭一片风动,大坑里千万枝剑同时而动,丁当作响,令人心动。
四顾剑极为困难地转了转头,目光掠过范闲地肩头,看着墙壁角落上那只已
经到了生命晚期的,不能进食,不肯飞走,执着而白痴地长腿蚊子,陷入久久的
沉默之中。
范闲坐在他的身边,忽然俯下身去,在他的耳边轻声地将十家村的事情讲了
出来。十家村地处北齐东夷之间,将来若真的要成长,离不开剑庐的强力支持,
而十家村的存在,必然会对东夷城带来极大的好处。
然而出乎范闲的意料,四顾剑听闻了叶家准备在东夷城开辟第二战场之后,
面色依然沉稳不变,只是盯着墙角,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死后的东夷城会变成什
么模样。
一时间,范闲以为自己错误地判断了四顾剑临死前的心意,他曾经教过自己
的,最重要的心意。
便在此时,四顾剑开口说道:「我的枕下有本小册子,苦荷死前从青山送给
我,托我转赠给你,册子上的东西,我看不懂,希望你能看懂。」
范闲一怔,不知那册子上面究竟写的是什么,竟会让两位大宗师在临死前如
此郑重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