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君子伙伴后
中午的时候,贺大学士一手搭在额上,挡着刺眼的太阳,顾不得刺眼的汗水
在脸上流淌,快步地离开了幽深的皇城,没有进入门下中书那列小角房,而是直
接上了轿子,来到了都察院的衙门。
一入衙门,他才发现自己身上的官服早就已经汗湿了,有些人事不省地木然
走到堂中,一个人孤伶伶地坐了半天,才醒过神来。
先前陛下传他入御书房,只是简单的几句话,贺宗纬便知道,原来自己布下
的那记暗手,原来全部都落在陛下的眼中,陛下知道自己在查什么,只是懒得去
问懒得去管,只是冷眼相看罢了。
一念及此,贺大学士浑身悚栗,恐惧不已,毕竟自己查案有些立意不正,以
陛下的明慧双眼,既然知晓此事,哪里有看不出来的道理?然而令他意外的是,
陛下并没有对此事严加训斥,而只是有些疲惫地交待了几句什么,便把他赶了出
来。
贺宗纬在清凉的都察院衙堂里陷入了沉思,陛下没有发怒,是因为什么?难
道说内廷和刑部衙门在达州一地真的查到了什么?究竟是那名虎卫高达,还是那
个绝对没有死的王启年露了踪迹?达州离京都并不遥远,但是来回的情报传递总
是需要时间,贺宗纬没有什么别的法子,只好在京都里又兴奋又紧张地等待着那
处的回报,直到此时,他依然不知道在达州那个地方,因为他搜捕高达的行动,
会非常迎合天意地将归乡的陈老院长堵在了城外,同时也给了陈萍萍一个出手的
机会。
当然,这也正是皇帝出手的机会。不止贺宗纬并不知晓达州处发生一切地内
情。门下中书的胡大学士,六部三寺的庆国官员们,也都没有猜测到庆国今日正
处于一种激荡之中,他们只是嗅到了某种诡异的味道,却始终没有谁会把这种味
道和已经归老的陈老院长联系起来。
再有智慧的人,也不会想到陛下和陈萍萍之间会出现问题,而且臣子们连想
都不敢往这个方面去想。甚至包括监察院的官员在内。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老祖宗
对庆国。对陛下地忠诚。效忠陛下,一切为了庆国,这是监察院所有官员密探们
入院之初便接受地教育,这数十年来。
以陈萍萍为首,所有的黑衣官员们也为了这个目标,为了庆国的强大,为了
陛下的安全而在不停努力着,谁能想到,今天监察院居然也成了陛下地目标之一?
正因为没有人会想到这一点。所以也有人会敏感地往那个方面去探究。身为
天下最强大的情报系统与特务机构,今天京都里的异动。毫无疑问有许多征兆都
落在了监察院官员们的眼中,尤其是禁军的防卫等级提高,京都守备师的突然调
动,甚至包括贺大学士地突然入宫,颓然出宫。都落在了不同的针子眼中。经由
不同地途径,传递回了那座方方正正的黑灰建筑。
八大处除了黑骑所在的五处之外。所有的头面人物都在监察院这座黑灰建筑
之中。太阳刚刚往西移去,这些情报已经汇总到了二处,经由不同的情报官员分
门别类进行梳理,然后放到了二处情报主管地案上。
二处主办是一位中年人,是八大处老臣们难得留下来地一人。自从范闲成为
监察院提司,逐步开始接管监察院权力之后,陈萍萍为了让他的接手能够顺利一
些,开始劝退八大处地那些老臣子,而那些老臣子当年本来就是跟着陈院长一手
建筑这座院子的人物,自然对叶家小姐的儿子没有任何的抵触情绪,所以他们退
的极其自然和快慰。
沐铁接手了一处,范闲那位用毒师门的师兄接手了三处,言冰云接手了四处,
黑骑如今的统领也变成了银面荆戈,七处的那位光头主办很早便离职,八处的主
办也是范闲从启年小组里挑出来的人。
唯独二处因为情报至关重要的原因,仍然由那位老主办打理着,他诚诚恳恳,
尽职尽责地培养着副手,只待副手能够挑起整个庆国情报系统的摊子后,便让这
位范院长的近人接班。监察院和都察院一直在打官司,小范院长很不待见那位贺
大学士,所以贺宗纬本来就是监察院暗中监视的重点,虽然陛下对于这种监视向
来持着反对的态度,但是监察院凭借手中的力量做些闲事,朝廷也不可能天天去
盯着。
二处中年头目皱眉看着手中的卷宗,不知道贺宗纬此人今天究竟是被陛下说
了些什么,脸色竟然变的那般难看。至于禁军的调整以及京都守备师的开拔,也
是十分敏感的情报。二处主办皱眉想了许久,始终想不明白,如今的庆国京都重
地四周,有什么力量需要朝廷如此用心对付的事情。尤其是监察院居然从一开始,
便没有参与到此事之中,宫里连知会一声都没有,这实在和以往有太大的差别。
他抱起案上的卷宗,咳了两声,走出门外,上了楼梯,走到了那间安静的密室,
敲了两下门,便推门而入。
一位浑身白衣,与监察院这阴森气氛完全不协的年轻官员,正坐在大桌之后,
凝神审看着一些什么。
如今轮椅早已不在了。言冰云缓缓入下手中的黑色布帘,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眼中的迷惘挣扎痛苦渐渐不见。他既然是这个房间里第二个主人。他就要禀承前
一任主人的性情与意志,既然下定决心了,就不能再犹豫。
言冰云,当年庆帝向朝廷输入新血时。召入宫中的七位年轻臣子之一。这七
名年轻臣子正是庆帝为庆国地将来准备地新人,除了死于叛乱之中的秦恒之外,
其余六个人都已经开始在庆国的朝堂上发光发热。
六人之中,爬的最快地自然是贺宗纬,年纪轻轻的他已经是门下中书行走大
学士,还兼理着都察院左都御史一职。而言冰云和范门四子之一的成佳林。毫无
疑问被所有人归在了范闲一派。只是没有人知道,庆国伟大的皇帝陛下在那次夜
谈之中。对于监察院的小言公子投注了多少的心力与威慑。所谓七君子,在皇帝
陛下看来,最重要地便是贺宗纬和言冰云二人。
言冰云缓缓地坐了下来,双掌平平地摊在案上,轻轻自监察院繁复无比的院
令文书和情报奏章之上抚过。然后他轻轻地敲响了一个铃铛。唤进了自己地直属
官员以及自己能够使动的启年小组成员,轻声发出一道一道的命令。这些命令看
上去互相之间并没有什么联系。也并不怎么引人注意,然而向东夷城的增援,与
西凉路邓子越处的交接,却会在这十几天里,耗去监察院大部分地注意力。
一共四道命令,很轻松地让京都监察院地本部力量被抽空了一大半,开始往
庆国各处调动。这些调动并不异常,所以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只是如此一
来,监察院再想在京都里集起强悍地杀伤力量,已经极难。
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不多,甚至就算是范闲亲自来做,只怕也没有言冰云做
的迅疾,因为范闲终究是个不耐细务之人,他对监察院很了解,可是依然不如言
冰云了解的透彻,一个庞大的监察特务机构,只是动了其中的某几个点,却能造
成这样的后果,小言公子的运筹手段,依然还是那般强大。
唯一没有办法动的是监察院一处,一处本来就是负责监察京都百官吏治之事,
而且一处当初是范闲亲自管理,如今虽然沐铁成了一处主办,但实际上一处的官
员依然觉得自己的直属上司是院长,言冰云虽然有范闲的手令,可是也没有办法
用太过离奇的命令,将他们调出京都。言冰云做完了这一切后,深深地吸了一口
气,就像是觉得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快要让自己窒息一般。
「一切为了庆国。」
言冰云缓缓地闭上了双眼,不禁想到很久以前与父亲之间的那番对话,光滑
的眼角忍不住抽搐了起来,「还是一切为了监察院?」
当姚太监离开御书房,来到皇城之下,向叶重和宫典二人宣告圣旨的时候,
皇宫里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件事情。当叶重与宫典跪在地上,强忍着内心的震惊与
不安接旨后,姚太监将陛下的手书交了过去,然后毫无表情说道:「史飞大将正
在候旨。」
叶重站起身来,接过这一封陛下的手书,就像接过了一座大东山般,沉重地
他的手臂快要抬不起来,他是庆国如今仅存的几位九品强者之一,可是面对着这
封手书,他依然觉得自己承担不起。
好在真正需要这封手书的是史飞,军方燕京派的重臣,因为久不在京都的关
系,被皇帝陛下派了这么一个要命的差使,叶重身为枢密院正使,不禁为史飞感
到了一阵悲哀,同时心中生起了一抹寒意。让军方燕京派去做这件事情,而不是
让定州军方面去做这件事情,除了史飞领的京都守备师便于操纵之外,不得不说。
叶重久居京都,皇帝陛下也不怎么放心他与陈萍萍之间的关系。
叶重想明白了这一点,脸上却没有丝毫动容。姚太监空着手离开了禁军的营
地,佝偻着身子,缓缓地向深宫里行去。其实与叶重一样,这位首领太监的心里
也浮浮沉沉着许多复杂地情绪。在宫中服侍久了,他见惯了陛下与陈老院长之间。
完全不同于一般君臣的交谈和对话。他知道在陛下的心中,陈老院长绝对不仅仅
是一名普通的大臣。想到御书房内陛下震怒的那一幕,姚太监脸上的笑容不自主
地苦涩起来。
其实在他看来,陛下如果真的想发落陈老院长。那么在京都时,在陈老院长
进宫辞见之时,陛下动手岂不更为方便,为什么一定要拖到陈老院长已经离京,
走在了返乡地道路上才动手?事在达州,那名临阵脱逃地虎卫在达州。贺大学士
派去的刑部高手在达州,内廷遣去帮助都察院的高手也在达州。
姚太监比任何人都明白陛下的心意。看来陛下还是在看啊……姚太监清楚,
如果陈老院长真地想脱身而走,除非陛下亲自带兵去追,不然没有谁能够拦得住
那个老怪物。
他走到了太极殿下,靠在廊柱一侧。享受着难得的清闲。身旁经过的太监宫
女们恭谨而微惧的行礼。然后无声离开。姚太监闭目享受着初秋的下午阳光,暗
自叹了一口气。
在心里自言自语说道:「老院长,你既然走了,就不要回来了,陛下也不愿
意你回来。」是的,冷血无情地庆国皇帝陛下,在暗中调查了许久之后,依然违
逆他的本性,给了陈萍萍一个机会,一个自辩地机会,一个离开的机会。然而陈
萍萍在离开之前,没有自辩,而如今在达州城外,他遇见了被朝廷通缉的虎卫高
达,就要看他肯不肯离开。
如果陈萍萍肯离开,或许这件事情也就罢了,如果他不肯离开,那么他便要
回京都来。这并不是庆帝对陈萍萍的情意,只怕更多的还是对陈萍萍那颗心地审
问,质问,轻声相问。庆帝与陈萍萍相知相伴数十年,他可以接受任何人背叛自
己,因为多疑地帝王从来不相信世间任何人,可是他不能接受陈萍萍背叛自己,
甚至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查出来的任何真相。
一个人活在世上,总是害怕孤独地,尤其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或许庆帝
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陈萍萍这个看上去孤寡无比的老跛子,是他冰冷内心里唯一
可以证明自己是个活人的温暖所在。所以皇帝陛下愤怒,焦虑,直到最后,依然
带着一丝不自信地审看着自己以及陈萍萍的心。当局者迷,或许唯一能够看清楚
这一切的,只有这个靠着太极殿廊柱,晒着太阳的太监头子。
洪老太监喜欢晒太阳,姚太监也喜欢晒太阳,当初死在范闲手下的侯公公也
喜欢晒太阳,大概是这些畸余之人的心里藏有太多的秘密,比任何人都毒辣的眼
光,让他们知晓了太多帝王的喜怒哀乐,偏生他们说不得,琢磨不得,所以只好
让太阳不停地晒着自己的身体,以免让体内的那些秘密发霉了,以免那些冰冷的
情绪把他们冻伤。
姚太监闭着眼睛,缓缓地呼吸,他不是洪四痒那种强者,也没有为庆国一统
天下而牺牲自己的伟大精神,他只是一个谨慎小心的人,他所有的目标就是保证
自己安安稳稳地活下去,所以对于皇帝陛下和陈老院长之间的那些事情,他除了
害怕之外,没有别的任何想法。
「今儿太阳着实不错。」从殿旁走出来的戴公公靠在了他的身边,笑眯眯地
说道。姚太监笑着看了这老伙伴一眼,他二人当初是一道入宫的,只是戴公公在
宫内的日子却不像自己这般平稳。戴公公最先在淑贵妃宫中,深得陛下喜爱,往
大臣宅子里传旨的要紧事情都是交给他做,然后后来一朝失势,在宫里混的极惨,
直到最后小范大人帮忙,又有宫变时的突出表现,才在宫中重新出了头。
整个宫里的太监宫女都很害怕姚太监,毕竟是他陛下身旁最亲近的首领太监,
但戴公公却没有一般人的那种畏怯感觉,毕竟是老熟人,而且戴公公如今权势也
不小,身后还有一位小范大人。
姚太监没有接话,只是往旁边挪了挪,把廊柱的位置让了一半给他。戴公公
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转而叹息道:「当年我们刚入宫的时候,就偷懒在这儿
晒太阳,结果被洪老公公打了五十板子,还记不记得?」姚太监当然记得,当时
的几个小太监当中,小侯子已经死了。他叹了一口气,知道老戴想问些什么,想
必对方也查觉到了今天皇宫里的异样。只是这件事情太大,整个天下只怕只有五
个人知道此事,更何况戴公公和小范大人关系极好,此事更要瞒着他。
姚太监笑了笑,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左手边的太阳,说道:「当年的伙伴,最
后死的死,散的散,有几个还像你我一样记得同挨板子的情份?」「我们还活着,
活着就好。」戴公公摇了摇头。姚太监忽然抬头往长廊尽头望去,只见一个年轻
的太监正佝着身子,缓缓地走了过来,他眯着眼睛说道:「洪竹最近跟着你,怎
么样?」「这孩子大概三年前受了大刺激,越来的沉默寡言了。」戴公公明显很
喜欢那个机灵而沉默的小太监,叹息说道:「当初也是东宫里的红人,结果谁想
到最后竟然成了这副模样。」「他当年也是御书房里服侍的。沉默寡言……也是
好事。」
姚太监平静说道:「你当年也是话太多了。」戴公公自嘲一笑,没有再说什
么。一处山间,急行军至此,刚刚休整不到一日的京都守备师一属,接到了京都
枢密院发来的特急密报。史飞接过那封密信,将信口处的火漆毁去,一字一句地
将信里的内容读了一遍,眼瞳微缩,旋即回复正常,并没有沉默多长时间,便将
这封信递给了身旁的亲兵。
「收好这封信,明日你不准现身!如果我死了,把这封信……交给小范大人。」
数千名京都守备师骑兵正在山谷之中待命,大将史飞只带着身边的亲兵站在落日
下,注视着前方不远处达州的动静。
亲兵微感惊愕,心想自己燕京大军和小范大人甚至是监察院向来没有什么瓜
葛,这是什么信如此重要?史飞冷笑一声,没有解释什么。他看着山谷下的下属
们,心里根本没能任何底气,因为连他都不知道,这些京都守备师的官兵里,到
底有有监察院安插下的钉子。
虽然朝廷明旨规定,监察院院务条例也说的明白,严禁监察院向军方渗透,
可是大将史飞是何等样人,他根本不相信这些。连秦老爷子这种大人物都栽在监
察院的奸细手中,史飞可不认为自己比秦业更厉害。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
「压速,向达州方向逼近。」
他害怕自己失败身亡,更害怕一旦死后,陛下为了安抚小范大人的情绪,会
把杀害陈老院长的罪名栽在自己的身上,所以他把那封陛下的手书交给了自己的
亲兵,如果此次失败,那么这封信一定要送到范闲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