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片行听听唱片,选了一张贝多芬的“田园”翻版唱片,正听到第四乐章快板
“雷电暴风雨”的时候,外面沓杂的人群中忽然起了一些骚动,有人喊:“打来
了!打架了!”有人则一面笑一面骂一面引长颈张望(只见对面街口有一个穿短
袖衬衫干瘦的中年人,不知为了什么事,被三四个长发青年围在中间。这些人上
身大花衣服,胸口扣子打开好几个,裤子紧得像绑在腿上,其中一个人一巴掌掴
在那中年人的颊上。如果没有那么多人,也许这中年人会忍忍气就算了,偏偏有
这么多人哇啦哇啦的,中年人自尊心放下下,就也扯着他,用闽南语问为什么要
打入。旁边另一个高大的的鬈发青年骂了一声,一脚踢过去——肯定这是跆拳或
是空手道的“前踢”招式——那中年人痛苦得五官都挤在一起,而原来被他抓着
的人就双拳齐出的擂着他,声音在这对街的唱片店里,急如腾雷的音乐中都沉重
可闻。这下子真的打起来了;旁观的人反应各有不同,唱片行的人就在些窃声说
:“阿顺被打了,阿顺被打了。”有些缩到店里去,有些跑出去看热闹。人群惶
乱的进进退退,街外的尤其厉害。而三四个青年不停地打着中年人,中年人摔倒
在地上,痛得龇牙咧嘴,牙齿和长期做苦工晒太阳的黝黑脸孔,相映成一种野兽
受创时森森的寒白,那几个人一面打他,他一面惨叫,地上已显然有了血:后来
他退到一间中药铺里面去,药铺门口也有一群看势闹的人,尖叫着缩进店里,有
人还趁机把一盒补脑丸在袋子里塞,药铺里有个小伙计,也被这场面弄得惊慌失
措,一个胡子白花花的老人,正从药店后闻声赶出来,那中年人叫着,忽然又是
几拳打在他脸上。
就在此时,我看到身旁的言凤冈双手排开众人,往药店里挤去。外面的人群
只顾看热闹,被人硬挤开,当然是干你娘的骂个不停。言凤冈一时很难挤进去,
这时药店里忽然又起了一阵骚动,原来一名流氓抓起柜面上切药的刀,晃动着走
到那吓得半死的中年人面前,忽然那老药师闪电般到了那流氓的面前——真的是
面前,这流氓双手都伸了出来,可是不知怎的,那老者就到了他双臂之间,只见
两个人迅速分开,这流茫“砰”地倒在街上,老药师却缓缓转身,把刀放回砧板
上。言凤冈的双目立刻露出了很奇怪的神色,像钉子一般地站住了:另外一个流
氓继续殴打中年人,老者拍拍他肩膀,流氓转过身来就是一拳,但是——这次我
看清楚了——老者像只小猫一般已窜入流氓怀里,至少在一秒种内打中了他七八
拳,这流氓哈下身去,像一只煮熟了的龙虾。
这时候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人惊叫,有些入怪吼,但人潮并没有退去
的意思。剩下的鬈发青年像摸出了一样什么东西,要向老者刺去,老者立刻全神
戒备。这是时人群中忽然蹑脚走出一个人,没有人阻拦他,言凤冈双眼立刻缩,
叫道:“小心!”可是已经迟了,这人掏出一样东西,向老者背后直插了进去,
老者十指箕张,身子向后一仰,眼睛睁得老大,此时那鬈发青年手上的东西,也
立时没入他胸腹里。
“杀了人哪!”“杀了人呀]”叫声四起。这两个流氓扶起另外两个,再也
不顾那奄奄一息的中年人,不慌不忙的在人群里挤去。人群惊惧的散开,让他们
离去。这时我看到言凤冈的脸色变了,他像概然赴会一般,挺身就尾随那几个流
氓走去。
“走,我们跟言大哥去瞧瞧。”我拉着他们二人在前挤去。那几个流氓往人
群外挤,越走越远,就越没有人知道他们,可是言凤冈尾随着,他们也没发觉,
我和小胖及阿蛮也紧紧跟着。走过几条街,这四个人拐人一条小巷,走到一半,
蓦然回头,看见我们,小巷里大半都很挤,这条更窄,屋尾向着屋尾,墙都是灰
灰的,小孩子的哭声不断自有光的地方传来。鬈发青年扬扬拳头:“想死?”
言凤冈一步也没有退:“你们要在外面混可以,卑鄙无耻的暗算却不可以!”
我坦言凤冈说的是什么,他们可能听不懂;我当时也听不明白。然后言凤冈
忽然冲了过去,双拳措紧,而且都往内收,看样子是要出拳,鬈发青年想招架,
不料言凤冈飞起一脚,就踢在他左膝上,鬈发青年立刻蹲下身去,言凤冈的手臂
立刻像棍子一般向他盖了下去。鬈发青年身子曲得像只蜗牛,再也起不来了。我
记得言凤冈告诉我,巷战不比武术比赛,这是没有规则和道义的地方,下手要辣,
尤其是以寡敌众的时候,能解决一个便是一个。
鬈发育年被一击而倒,使其他三个流氓惊惶起来,有两人又掏出刀子,分左
右包抄而上,中间那个开始不敢动手,但看见我们也没有出手帮助言凤冈的样子,
仿佛一时不能决定参加围攻言凤冈,还是预防我们助拳。然而言凤冈不待他有任
何动作之前,已欺近了他,一个弓拳把他打弯了腰,再回身一个“霸王肘”,撞
在他俯低的太阳穴上——这人也倒了下去,连声音都叫不出来。
其他两人更为吃惊,心已虚了,虚晃了几刀就想逃跑,言凤冈向左边那人冲
过去,右边那人立即向言凤冈背后出刀,不料言凤冈骤然停住,身子向前一俯就
是一记“虎尾脚”,“砰”地顶在这流氓的肚子上,这流氓抚着肚子,一直在说
话,可是说的是没有人听懂的语言。言凤冈忽然反过身去,仿佛他一直就是在这
右边冲而不是往左边冲的那么自然,一下子就接近这流氓,膝往上顶,双手十指
交加,用掌沿部分,直敲了下去,这一招有个名字,叫做“夹心饼”,膝和双手
都是夹饼,而这流氓的头正是馅心。
这流氓倒下去的时候,另一名流氓并没有过来救他,反而回身逃了,他要逃
的时候,我们三个围住了他,他把刀由左手抛到右手。我心一寒,他立刻往我这
边冲。阿蛮立即跳了过去,可是我虽练了半年,但是没有实战经验,打起来真不
知应变。那流氓刀一晃,阿蛮虽然很勇敢,手臂仍给划中了一下。那流氓又向外
冲,却给小胖一记“扫堂腿”绊了一交,他再起来时,便看言凤冈像山一般站在
他面前,而且拳头像石头一般,“篷”地击在他的鼻梁上!
我们迅速地离开那条巷子,然后打电话给警察局,也没留意名字。事后言凤
冈说,他们对付一个老人,还要用暗算,用利器,这种给他遇着了,而警方来不
及逮着他们的时候,他就要用自己的力量去制裁他们。我不知道言凤冈这样做是
否对,可是他的方法无疑大快人心。他告诉我们说,他练得最熟的的一种拳叫
“石头拳”,脚法一般挪用“谭脚”,“石头掌”本是北派名拳,因为拳法坚精,
以此得名。很多学中国拳法的师傅,都先教“石头拳”,因为功架扎实,对武功
根基有很大的助益,而且凡拳术中所有之变化,如马档式、前弓后箭式、白鹤掠
翅式、寒鸡拜佛式等,“石头拳”中都有。至于“谭腿”,至少有四种不同的说
法。一是原为“谭腿”,是山东龙潭寺某僧所传,另一种说法是河南谭家所创,
故名“谭腿”,其始祖石龙墟谭安不但腿法犀利,而且精通“三辗手”,与人对
打时,任由对方攻击,也打不进去。像目下“泳春派”的高手,就算蒙着眼睛与
人对拆,也可以化解对方的攻击,李小龙就曾经在美国作过类似的表演,谭安曾
与八卦棍名家邹字升结拜,互授武功,是以也精通棍法。但真正把“谭腿”发扬
光大的,却是其孙谭敏。谭安怕谭敏惹事,不许他习武,但他偷学武功,而且天
资过人,他的“三辗手”,以龙归寺外一棵三四人合抱的大榕树与大石鼓为对象,
练得双手如铁,十八岁时便能与南粤著名武师铁桥三的“上下滚手”和“饺剪手”
打成平手。后来得洪熙官指点,苦练腿功,可以一腿扫断两条大桩,一般人都叫
他做“铁脚铜人”。后来光孝寺铁头大师与恶霸“铁屎桶”(铁指佟八)大生冲
突,谭敏因看不过眼“铁屎桶”以众欺寡的手段,是以助了铁头大师一臂,以八
卦棍法加上三辗拳的伏虎抓打退了“铁屎桶”,不料因此而开罪了旗人佟七——
他是个武解元——一次趁谭敏府身看蟋蟀相斗时,用鹰爪功在背后把谭敏头骨抓
袭,抛上半空。谭敏重伤之余,居然在半空无法着力的情境下,反腿踢中佟七的
心窝,把他踢飞五尺,登时毙命。“谭腿”的威名、因之大噪。另外一种说法
“谭腿”出自回教,所谓“南京到北京,弹腿出在教门中”。研究回族人的拳脚,
以及现在马来人的腿法功作,确有近似之处。还有一有种说法是“弹腿”既非因
人名之,亦非因地名这,更非因教名之,而是其踢腿动作,大半是运动上的弹跳
的力量,是名“弹腿”,而非“谭腿”。但由谭敏在头骨损裂,身在半空的情况
下,仍能一脚把一个武林高手送了命看来,“谭腿”的威力可想而知;那几名流
氓在“石头拳”的猛击,“谭腿”的奇袭下,焉能不倒!
这样我们就跟言凤冈在一起练功。一年下来,大家仿佛都改变了许多。
另一学年的开始,“牛精”他们对言凤冈依然是心怀仇恨。今年也有很多侨
生负笈来台,言凤冈显得好兴奋,他上课的时间更少了,他带他们去故宫,去圆
山,去龙山寺附近,有一次他满脸沮丧的回来,我问他发生什么事,他把双手一
摊,扬了扬眉毛,“他们要我带他们去北投。”他卸下长裤,又说:“嘿,他们
还是学生,算不上观光客!”
后来拜师的阿蛮很蛮,练武也是这一股蛮劲儿,有一次蛮得过火了,“拿顶”
时(就是背靠着墙,头下脚上的用手顶撑着做起落动作)真的撞破了头。言凤冈
跟我和小胖送他医院后,便到他家里解说一番,阿蛮有个姊妹出来招呼,谈起来
才知道她叫秀眉,不但善解人意,而且笑起来很甜,眯着眼睛看人时一脸聪明慧
黠的样子,然而她很保守,人又好静,静得让人想跟她说话,不断他说话。言凤
冈那天便说了许多,说到侨居地锡克人、印尼人、土著民族性的比较,秀眉便问
侨居地中国人的生活怎样?言凤冈说:“中国人在那儿叫‘华人’。‘华侨’是
我们这里叫的,在那儿不叫‘华侨’,因为‘华侨’的‘侨’字有‘侨居’之意,
这样那国家便不是他们的,可是因为这些发展中国家已经独立了,华人也是组成
其中的一环,他们拿的是当地的身份证,所当地政府无可能容许他们还是‘侨居
’的身份,华人从前被当地政府逼得散落各地,他们所受到的苦难,如生命被虐
杀,种族歧视,财物被掠夺,这种种却很少有记载。可是他们近百年来在受欺凌
压迫之下,仍不忘反抗与团结,国父的革命,就是与这些人取得了人同此心的努
力奋斗,终于成功。直到现在,他们仍希望有一个强大的祖国,来维护他们的尊
严。他们民间的风俗习惯,还保留中国传统的民风;拿烧菜来说吧,从客家口味、
广东名菜到潮州食法、海南烹饪,真是应有尽有,不但琳琅满目,而且居然比这
儿便宜,一碗有鸡有虾有牛肉丸煮面,两三毛钱马币便可以到处吃得到了。民间
艺术也很多,而且是很好的研究材料:就拿粤剧本说吧,它同时也是最初民间反
清组织的力量,这些志士包括为逃避满清走狗追缉,借戏班藏身的少林弟子,以
‘红船’遍游江湖,到处演出,却借此联络志士,共谋大事。太平天国时,也有
许多伶人投身于太平军,后来满青清政府严禁粤剧,这才托京戏名目,仍薪尽火
传的生存下去。撇开这些可歌可泣的传统不谈,粤剧的唱腔、动作、调韵词曲和
配乐等,都具有非常的艺术价值。可是我们对于这一方面,不管研究、整理还是
根植在国民心中的敬意,都谈不上…。”
那晚我们谈得很愉快,不,与其说很愉快,不如说是很悲哀。秀眉很喜欢听
言凤冈谈话,所以我们也很喜欢秀眉。我们年纪还轻,那时候都看不出言凤冈和
秀眉之间的爱意。他们可以成为很幸福的一对,虽然秀眉本有一个男朋友,是一
位从国外学了电子工程回来的经理,可是以言凤冈的份量,未必不能替秀眉解决
这问题。的确也眼看就要解决了,秀眉接受了她男朋友的“见最后一次面”的要
求,可是这一“见面”,那男的又疯疯癫癫的说话,又埋在她手掌里哭泣;她看
着不忍,又喝下一两杯闷酒,便失身了。这一下先斩后奏,秀眉便再也不见言凤
冈,后来传来秀眉结婚的消息,那晚言凤冈找我和小胖喝酒,好像是从鼻子里灌
进去的。我们也觉得跟他一样不平;看他除了喝酒之外倒是神态平静,使我们比
他更觉不平。
“阿蛮去参加婚礼,我要跟他绝交。”小胖说。
“阿蛮是弟弟,他是非去不可的;可是我同秀眉姊绝交。”我说。
“不如去把她男朋友揍一顿。”小胖说。小胖人虽胖,但极爱活动,他说干
是会真干的。言凤冈忽然说:“他现是小眉的丈夫,你揍他,等于揍小眉,也等
于揍我。”他拍了拍小胖的肩膀,笑着拿了一个酒瓶子,放在桌上,摇摇晃晃地
站起来,吃力地笑着说:“看我表演掌削瓶颈……”
那酒瓶的颈又窄又细,言凤冈言罢一掌挥过去,在半空中一划,整个瓶颈断
为二,一爿飞了起来,好名才“叮”地落在地上,言凤冈把手措成拳,没有作声。
我们大声叫好,瓶颈真如被刀削去一般。缺口斜斜的好像尖刺,言凤冈这一掌真
是劲、力、速度都到了家!我说:“言大哥,我敬你,大丈夫何患无妻!”
他一仰首干完,忽然他措杯的手震动了一下,怔怔地望着窗外,口里说:
“那山,山…”我不禁一阵毛骨悚然,转头望去哪有什么山?敢情言风冈是喝醉
了,但看他惊惧的样子,还是不放心,心想这样子半醉反而不好,干脆让他真个
醉一番吧,于是我又开了一瓶米酒,倒满杯子,小胖也拿起杯子说:“塞翁失马,
焉知非福。”言凤冈也是一口喝完。我忽然发现,言大哥手中的米酒变了颜色,
以为自己真是醉了,定睛一看才知道他手中不断有红色液体渗出来,我叫了一声,
小胖也注意到了,我们抓住言凤冈的手,扳开来看,才看见他手心有一道如唇瓣
般裂开的伤口,自尾指峰横割到拇指第三骨节,斩断了生命线,血液像炸开了的
番前酱,到处都是。
这以后,言凤冈便是很少跟我们在一起了。我们把那晚的事情告诉了阿蛮,
阿蛮是最担心的。言凤冈好像转而致力于留台同学会,但是听说同学会也不能容
纳他的思想。过了两个月,外面又传言凤冈要搞一份周刊,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已
休学了。再两个半月后,我和阿蛮在校园碰见过了一次:他见到我,很有些惊喜
的样子,可是眼光落在阿蛮身上,震了一震,点头招呼了一下便绕道走了。大概
又过了两个礼拜的样子,我和小胖在师大分部附近练习跑步,忽然觉得一直有人
在注视,跑过去才知道叉腰站在旁边,脸上挂着微笑的人就是言凤冈。他竖起大
拇指说,“进步了!十三个圈还没喘气,可以上擂台了。”
我们去吃晚餐,搭着肩,一面走一面谈,言凤冈谈他办周刊的情形,意有一
种从未有过的倦意。起到校门口他停下来,我们才知道他有一部二手货的摩托车。
他推着摩托车和我们一齐走,一面说:“要办一份好的杂志就必须要有影响力,
要有影响力必须要有持续性,如果出版一两期就矢折了,当然下会有什么影响力。
又或者半年才出版一份,赶不上时局,影响力虽很微小,可是要有持续性就必须
有相当稳固的经济背景来支持,这点我没有办法,长期充门面下去,杂志还是要
倒的。。”我很想把手放在他肩上,但摩托车老是挡着我的路。
不觉走到罗斯福路五段的三岔路口。这里车辆奇多,又因为刚穿过公馆地下
道,所以车开得也特别快。行人绿灯一下子便换红灯了,我们过不去,便在零南
车站旁谈了起来。一个卖杂货的老妇人推着破旧的手推车正要过马路,这路口的
绿灯变得很快,老妇人与手推车后所载货物体积之庞大,不成比例,车上什么货
品都有,几根扫帚,翘首向着天空,五颜六色的塑胶纤维在闪耀着,令人以为是
很好的装饰品,而不是扫地的工具。老妇人一步一惊心的匆匆过马路,小胖正向
言凤冈问。
“你还有没有练武——”
突然一部轿车闯出了红灯,一面乱按喇叭,闪电般向那老妪驶来。那看妪脸
无人色,慌忙要避,好不容易才缩回安全岛上,但一个控制不好,粗重的手推车
翻了,鞋油、板凳、竹竿、鸡毛帚、拖把、草席,飞得一街都是;轿车扬长而去,
一个长发青年还露出头来骂了一声:要死呀,你!
言凤冈的脸色忽然变了,全身肌肉像石头一般绷紧了起来,他突然跨上摩托
车,用力一踩,我们身前掠过一阵风,只见一个影子像流弹一般,随着刺耳的引
擎声冲出去,看清楚时,言凤冈已超过那轿车,开足马力又跑了一阵,超过轿车
约二十丈的地方,猛地打了一个转,横拦在马路中心。我们都为言凤冈捏了一把
汗,不过众目睽睽之下,那轿车也没敢撞上去,“吱伊——”一声地刹住了车,
刺耳的骤响连这么远的我们也觉得耳朵几乎被声音锯裂。那轿车一停,两个长发
青年抢了出来,声势汹汹地骂开了;可是言凤冈也架好了机车向他们走去,我们
怕言凤冈吃亏,忙招了一部计程车赶到现场,只听见其中一个戴着金亮黑袖扣的
青年叱道:“你想干什么?”
“你去跟那老婆婆赔罪,去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言凤冈说。
“妈的!操你X!我已按响喇叭了,她还不晓得走避,倒怪到我头上来了,
操——”
“你闯红灯,犯法,你知不知道!”一个看热闹的人不平他说。
“你们可以告我呀。要不要我的名片?”另一个青年为了要表示镇定,掏出
了裤后的梳子,对着车前梳着光滑的头。
言凤冈一个箭步就掠了过去,一掌把这青年的梳子打飞,那青年吃了一惊,
闪在另一青年的背后,又不甘示弱地露出头来吃吃地逍:“你……你想怎样?!”
“去捡起来!”言凤冈吼道。
“好,好,我们犯不着跟你这种人一般见识,”黑袖扣青年转身向他同伴说,
“他们没受过教育……”
他们终于走过去把地上的东西一一捡起来,捡了一半,警察便来了,那两名
青年马上过去说了一些话,警察看了看轿车,又看了看摩托车,再看了看手推车,
各开了一张违规驾车的红单子给言凤冈和那个青年。大家七手八脚的把东西捡好,
那两个青年趁机想溜回轿车,言凤冈扯住一个,沉声道:“还没有道歉!”
那两名青年回头望望警察:用力挥开言凤冈的手遥遥打了个“对不起”的招
呼,我看见那老妪脸上闪过无尽的惊惶,慌忙鞠躬回应了十数声:“对不起,对
不起……”那两名青年临走时,向言凤冈狠狠地盯了一眼,警察挥手驱走了老妪
和人群,走到我们面前,向言凤冈说道:“不要打架!打架要坐牢的。”然后就
走开了,马路上又回复了行人熙熙攘攘,交通拥拥挤挤的情形,像什么事都没发
生过一般。我们又看见那几根五彩的扫帚,指向天空,清晰地浮现然人群车辆中。
言凤冈把手放在摩托车上,低头看着,我转目过去,只见那一道深深的、横划过
生命线的伤痕。言风冈反手抓住车身,向我们笑道。
“还有事,我先走一步。”我们说了声“再见”,他挥挥手就走了。
没料到下一次“再见”到他的时候“竟然是在报纸的图片里:他卧在巷子里
的水泥地上,报载他是被车子撞倒了,驾车的人逃逸无踪。奇怪的是他在巷子里
走居然还遇到开得这样快的车子,撞倒了他之后还不停,足足拖了几十公尺后才
因腿骨断了而摔下来。这以后我们继续在山谷里练武,练完武后躺在草地上小憩、
我总是梦到大山,开眼也看见大山,巍峨坚实:然后醒来,仍是个静静的午间。
而我知道像言凤冈这种人其实就像山上的石块,自然和风霜刻意把他蚀化成碎片,
蚀化成尘埃,然后消失在这世上。不过作为一座山,甚至只作为一座山上的一块
石头,总是应该在它存在的时候,面对这些命定的侵袭,直到灰飞烟灭为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