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
“说吧,你们有什么事?”男人可能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导致身材面容显得
清瘦,头发依旧湿漉散乱,谈不上精致漂亮的相貌,以及本来无所谓的表情,但
是便有了一种古代的美,一袭已经被许多人试穿过的古装戏服,只有他穿上身,
才不会显的凸兀。虽然是在看人,但如兽类般精亮的眼睛却没有聚焦在两个女人
身上,目光落在窗外远山,眉目之中尽是倦怠与无奈。
“我说,你是,刚才那个叫花子吗?”即便是习惯于受人注目的李佳欣,此
时竟也觉得有一丝丝别扭,说起话来略显唐突。
“我们还以为你是哑巴呢!呵呵,原来你会说话啊!”张涵也觉得这样问话
显得不礼貌,不过还是忍不住说道。
“拍戏?知道吗?我们想找你拍戏!”张涵道。
“拍戏?”男人吐齿清晰,声调不大不小,不快不慢,一切恰到好处。
“对呀,我们想找你帮个忙,完了之后我们会付给你报酬的。”李佳欣解释
道,她本想说再给你吃的,不过最终改口为报酬,现在她内心初步估计这个男人
可能不是什么叫花子,而是一个曾收过打击愤世嫉俗之人。
“那要怎么做?”男人的话不多但很直接。
李佳欣和张涵两人相互看了一下,心说成了。
“你跟我们来”,两个女人兴奋地把这个男人带到导演的房间。
“导演你看!”李佳欣信心满满地引荐。
“恩?不错,佳欣,你这是从那里找的人,真是帮大忙了,我刚要往北京拨
长途呢!”导演放下耳边的手机,眼睛注视着从后面进来的这个男人,眼里满是
赞许。
“就是我给你说的那个呀!”李佳欣不好当着男人的面提叫花子三个子字,
不过得意之态尽在脸上。
“哪个呀?”导演一时没反应过来,“难道?难道是——?”最终他拉长了
声音以难以置信的表情表示自己的惊讶。
“就是他!”李佳欣对导演的吃惊自然非常开心。而导演则满脸不相信的摇
头,不过还是立刻再次把这个男人从上到下仔细审视了一翻,“不错,非常适合!”
“哎呀,导演,你就别摇头了,什么时候开始呀?”李佳欣趁热打铁道。
“开始什么?”导演的眼睛就没离开过这个男人。至于这两个人在讨论自己
什么的,这后者似乎根本就没有在听,他依旧忙活着自己的头发,无拘无束,甚
至让人觉得缺乏礼仪,但却又很难让人讨厌,这一份派头不是常人想学就能学得
到的。
“当然是试镜了!”李佳欣说。
“好!好!你负责招呼他,我去喊化妆师和其他人,等会就开始!”导演说
动就动,马上出去招呼剧组的工作人员准备开工。
在化装师给男人化妆的时间里,李佳欣静静地在一旁拿出香烟,取出一根自
己点上。想到自己已经出道这么多年,虽然凭借最美丽港姐的虚名也拍了大小数
十部片子,然而美丽有时可以助你成功,有时也反过来限制了你,因为漂亮大家
反而忽视了你的演技,在电影中更容易沦为花瓶。看惯了影视圈里起起落落的人
生,当年一些诸多条件不如自己的女星,如今却成为炙手可热的影后,而自己至
今半红不红的,依然没有一部拿的出手的作品,现今还要和一些年轻女孩拼脸蛋
拼身材。然而,人生沉浮在转瞬之间,当繁华落尽,帷幕落下,宠幸不再时,难
道也只有老大嫁作商人妇这一结局吗?难道她终将也无法逃过这人生的绝唱!
然而此刻又有谁能了解她的心?从外人的角度看来,她今年虽然已经三十过
半,但是平日依旧穿着厚厚的牛仔裤,留着纷乱的刘海,素面朝天,像敏感早熟
的邻家女孩,偶尔忧郁,偶尔也会抽烟。而且在今天女人抽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
事,有人抽的优雅,有人抽的孤独,有人抽的疯狂,还有人抽的自然,同样抽烟
的李佳欣,却有一种其他女人所不具有的独特气质,她抽的落落大方。
香烟在她的手指上即将燃尽,忽明忽灭的烟头,衔在精致的唇间,竟带着如
此令人心神不安的美。
男人试镜的效果非常的好,剧组之中几乎没有人有异议,甚至觉得即便原角
也没有如此的神韵。于是在大家一致认可下,摄制立刻开工。
灯光,镜头,布景一切到位。当工作人员反复给男人讲解剧本以及相关要求
时,李佳欣发觉他根本就没有在听,隔着忙碌的众人,隔着移动的摄象机架,她
注视着这个男人,突然她发觉男人不经意地撩起眼皮朝她这个方向看了一眼,短
短的两三秒钟,然后极其轻微地漾出笑意,其实,说不定仅仅是嘴角的一个颤动。
不过在她看来,却是在朝她微笑。于是——说来好笑得很——她不由怦然心动,
觉得自己似乎被他一眼选中。这是一种从来未曾体验过的奇妙的心灵震颤,仿佛
身体离开了地面五六厘米。
她摇摇头,怎么可能,怎么会有这种可笑的想法,她为自己感到好笑。但是
很快工作人员就安排两人上场了。临上场时,导演拉着她的手小声叮嘱道,“他
没有演戏经验,你要注意带他一下”,她慌乱地点点头,为即将面对这个男人。
青山瀑布,红叶与独亭。一把古琴搁在栏杆上,古装的男子被山涧里的风吹
的长发飘散,虽然是背影,但却给人飘然欲仙的感觉。
镜头拉近,男人以手指抚上琴弦,本该是像模像样地抚弄几下,然而,竟意
外拨出一串琴音。
动静之声,雨云水气,整个山涧里的围观的人群莫不感到心中一荡,清凉萧
然。
显然这是意外,场务立刻起身,准备要上前制止,然而导演一把把他拉住,
“很好,快,快上!”,他催促李佳欣快点上场。
带着一丝意外的困惑,她踉跄扑入镜头,男人似乎感知到她的位置,分毫不
差地转身以手环绕住她的腰,长发随即遮掩住了自己的脸。几个镜头一气喝成,
无须暂停后再切换,导演非常满意。
这样的镜头,李佳欣过去不知拍过多少,然而这是唯一一次导演没有喊暂停
的,既然这样她也必须接着下一个镜头演下去。
被男人环搂自己的腰身,力度轻重适合,部位也拿捏很准,自己无须费力支
撑,斜依在对方的怀里,竟头一次感到胸怀起伏,不必演技,脸上此刻笨拙的表
情倒也符合了剧情。
“你是属于我的了!”零乱的长发后面,看不清男人的脸,但这一声充满优
雅而野性的声音却差点让她浑身瘫软,这是那种只消听过一次便不易忘记的声音。
她的心房剧烈地跳动,甚至能感觉自己的嘴唇都在剧烈地颤抖。这个男人身上有
一种原始的撩拨人的东西。
“STOP!”导演的声音及时响起。
李佳欣逃也是跑开,连导演“GOOD!GOOD!”连着两声极其稀罕的
赞美都不顾,跑到一边大口大口地喝水,以掩饰自己的失态。
“怎么了?”只有张涵感觉出来了,跟过来问道。
“那小子吃你豆腐了?我靠!居然敢这样,真是吃了豹子胆了,我马上将他
赶走!”张涵发飙道,一甩手马上就要去寻那小子麻烦。
“涵姐!”李佳欣连忙将她拉住,“不是的,我只是有点不舒服”。
“真的?”张涵疑惑地问,“你没事吧?”
“没事,过会就好了,”李佳欣道。
两人远远地看着片场下一个镜头的拍摄,男主角出场了,接下来就是如何挥
洒自如地将他击败。
“怎么样?他拍的还不错吧?”一个苍老而沉稳的声音突然在她俩身后响起。
两人吃惊地回头,发现原来竟是她们所住宿的这座寺院的主持释念方丈。
“大师,是您?您认识他?”李佳欣吃惊不小。
“呵呵,老衲跟他算是有缘吧”,释念方丈微笑道。
“大师,您说来听听,我们很有兴趣啊!”张涵也有些好奇了。
“说来也是一段缘分,老衲在这里作主持也有数十年了,但像他这样的人还
是第一次见到。”释念方丈道。
“初次见到他是在两年前,他经常在这里流连,时间长了,我就发现他有点
特别,现在的叫花子谁还乞讨吃的呀,都是要钱,可他似乎对钱兴趣不大,即便
有人给他钱,他也是事后转身走开,地上的钱一分也不动,给吃的就吃,可是现
在的人一般也都给些零钱,所以我注意到他经常一整天也讨不到什么吃的,后来
我就招呼他偶尔来寺院,给他些饭菜。他也不挑剔,给什么就吃什么。时间长了,
我发现他不太爱说话,刚开始我以为他是不会说话,但是我发现他却能识字,这
山上有很多过去游人留下的墨迹,有些甚至有千百年之久,许多字古老的连我们
都不认识,可是他却一一识得,可更奇怪的是他对于咱们现今的简化字却几乎一
字不识。看他年纪不大怎么会不识得简化字呢,我就奇怪了,经常找他说话,这
样又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他并不是不会说话,而是似乎有很长时间没有与人讲
话沟通,从而造成他发音困难,于是一年来我就没事跟他聊天,引导他讲话,结
果他很有天赋,学的很快,说话已经不是问题,就是依然不爱开口罢了。”释念
方丈娓娓道来。
“大师你跟他聊天,不会是尽聊些禅机吧?那他可是您的弟子哦!”张涵开
玩笑道。
“岂敢!讲慧根论佛理恐怕我还未必如他,老衲还曾经受教!”方丈悠悠叹
道。
“哦?这小子还懂佛理?大师如果不妨能不能给我们讲讲?”张涵朝李佳欣
使个眼色,看来她对此事也非常有兴趣。
“你知道相处时间长了,我越觉得他奇怪,就越想多了解他,有一次我就这
么问他姓名,
可结果他反而问我:请问和尚如何称呼?
我回答他:和尚是释念。
他又问我:释念是谁?
我回答他:释念便是和尚。
他反问我:我若唤作释念,释念是我还是你?
我问:这,那请问叫花子又是谁?
他答:叫花子。
我说:叫花子唤作叫花子?
他说:你以叫花子唤我,我即名唤叫花子。
我说:叫花子不是释念了么?
他说:叫花子正是释念。
我说:一个人如何能有两种身份?
他说:你唤我叫花子,我即是叫花子,你唤我释念,我即是释念,是你给我
两种身份,非是我有两种身份。
我说:若我改名叫花子,叫花子是你还是我?
他说:叫花子非你也非我,我只是我,而你也只是你。
“你们看,他已经能做到不拘名相,所以我说我当时受教了,呵呵,说了这
么多,也不知两位施主是否听明白了,”释念方丈呵呵笑道。
“我们也是听的的确不怎么明白,不过,既然大师您说他参悟佛理,那自然
是有一定道理,”李佳欣与张涵二人听的云里雾里,“不过大师您看他会不会是
因为曾经受过什么打击,所以才如此看破一切,乞讨为生呢?”
“哈哈,由魔成佛,由佛入魔,皆在一念之间,一点灵光又能照亮多少婆娑
世界?”释念方丈留下一句充满禅机的话,丢下两个面面相觑的女人竟自回寺去
了。
而此刻片场已经结束,那个男人的戏也完全结束,导演已经在安排下一个场
景,李佳欣未及和他打招呼就又被推上片场了。等她拍完下来,人已经不在了,
问张涵,说是刚才还在,现在不知道跑那里去了。
等今天的戏全部拍摄完后也不见那个男人再次出现,事后导演特地过来感谢
她,问及那个男人,李佳欣只有如实回答。导演颇为惋惜地道,“他戏演的不错,
很有天分,本想当面致谢,既然人不见了,那么这点钱还是麻烦你交给他吧。”
导演摸出一个信封里面是准备的片酬交给她。
然而一连几天再也没有见到那个神秘的男人,直到剧组全部完成拍摄准备离
开那天也未见男人再出现,最后她只有将钱交给主持释念方丈,委托他转交。
当剧组的车子最终开动离开这里时,坐在车里,她还曾寄期望奇迹出现,然
而最后依然是失望,带着一丝莫名的遗憾回到北京。
电影公映之后,反响很大,尤其是那短段几十秒的镜头,更是被人们认为是
本片的经典之作!她那一瞬间虽然笨拙但是真实自然的表现,在镜头里竟有着一
种叫人无法不动心的美,最后本片能入围本年度金马奖的评选也拜这个镜头之劳,
虽然最终未能摘桂,她也未能有所突破拿到大奖,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毕竟影
片的编剧与情节都只属中流水准,只是这个镜头为它增添了不少印象分,这点导
演本人自然也清楚的很。后来,有一次在香港,导演特地和她谈起过这事,特别
提起那个神秘的男人。
“你有那个男人的联系电话或者通讯方式之类没有?”导演问道。当得知李
佳欣对对方也是不甚了解,而且当时没有留下联系方式,导演不无惋惜道。
“你不觉得吗?那人有一种类似天赋的东西。怎么说呢,存在感——他有这
种感觉,感性好。一相貌并非特别出众,二也没有什么演技,然而只要他一出现,
画面就为之一变,浑然天成,这也算是一种天赋呢。那人要是出来演戏,我敢说
肯定会红!可惜了啊!”
等导演走后,原本以为忘却的东西,再次如尘灰般摇荡在脑海里,回家后她
独自把电影找出来,蜷缩在沙发上,一手点燃香烟,一手按着影碟播放器,反复
重看了一遍又一遍,尤其是男人将其搂在怀里的镜头,那是个特写,男人纷乱的
长发,磁性的声音,不,不是后来的配音,而是真真切切那个男人的声音,她依
旧记的如此清晰,依然仿若就在耳边。
“你是属于我的了!”
如同无数曾经懒散无赖度过的夜晚,摇曳的咖啡杯里渐浮渐沉的方糖,轻碰
杯沿时的声音,已经忘却了男人具体的相貌,然而声音却是分明在暗示着什么。
她觉得自己几乎要准备服从于这句充满撩拨人心的话的魅力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