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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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 ※ ※
阳光在殿中的青石板上布下耀眼的格阵,一个黄纱衣女孩轻盈地跳进殿来,
那是伴读兰珏儿。她的手背在后面,美丽地笑着。踮脚走向殿中案前那沉思的少
年。
那少年正在案前凝视着自己的画卷。阳光照在画布上,又映在他的脸上,那
眉宇间,已有了几分王者沉笃的风度。
那便是这秦风殿的主人,十四岁的六皇子牧野笙。
这位六皇子也许是宫中女孩子们最不怕的人物了,因为少年从来不会用皇子
的威势去命令谁喝斥谁,他从小和这些宫中的女孩子一起嬉闹长大,玩到兴起时,
滚打成一团,从来也没有皇子侍臣之分。他的秦风殿,也是这处处恪谨威严的宫
中唯一毫无法度的所在。所以虽然宫中所有人都说六皇子是个荒唐少年,将来必
做不得皇帝,但女孩儿们反而亲近他了,因为反正也不会是将来的皇上,更不必
拘束了。
牧野笙也乐得天天和女孩子们厮闹在一起,不习弓马也不读史籍,而唯一能
让他离开女孩们,独自安静专注的,是他的画卷。这六皇子为君治国之道一窍不
通,可却画得一手好画,竟是天纵奇赋,画中才气纵横,连宫中国画名师也自愧
不如。
牧野笙的笔筒中塞得满满全是名毫,而整个殿中各角落也许散落上千支,却
不准人收捡,因为他说讨厌把东西整整齐齐摞成一堆,说什么东西只要被排列起
来,它就死了,就变成整体中的一个,再也没有自己灵性了。就象人,每个人都
是不同的,可是当他们穿上一样的衣服,说着一样的话,就象那些内侍官们,他
们就已经是死物了。人总为了衣装活,着锦衣者为美为贵,而真实的反被遮起。
只有象了鹿群那样,无拘无缚,山野中自在跑起来时,才能分辩美丑。
牧野笙作画的时候专注入神,从不搭理人,若是有人惊扰,不论是谁他都会
大发牌气,饭食更是从不顾时,他母亲银容贵妃是毫无办法。只亏常有女孩儿在
他专心画时偷偷把糕羹喂给他,他画得专心时就不觉张口吃了,若是动作稍大,
被扰了神,便毫不客气地一把推开。这些年来,能轻巧迎合不惊扰他的,也只有
兰珏儿和玲锦而已。银容贵妃曾对她们的母亲戏言:若是我的小笙儿离了那俩妮
子,只怕不多久便饿死了,你们那两个小妮子怕是得一辈子陪在小笙儿的身边了。
牧野笙若是太子,只怕这两家人早开眉笑死。只可惜牧野氏的历代皇子们,
向来命运多舛,初时是苗兰齐拔,但一花开罢,四野皆杀。何况是笙儿这样的知
名痴物。所以这两家人听了脸上装欢,回家却赶紧商量着,如何找借口少让女儿
被召进宫为好。可兰珏儿她们果然得有进宫伴读的机会,却定是要来找牧野笙的。
“珏儿,又给我偷什么好吃的来了?”牧野笙看见那俏丽的影子移上了他的
画布,就丢了笔,笑着来捉她。
“嘻,你还会缺人给你送好吃的么?我带的可是你最喜欢的东西。”兰珏儿
却把双手藏在身后。
“我最喜欢的?我最喜欢的是兰珏儿的手,来让我咬一口……”
她笑着跳开了,把手一伸:“看,画稿,一千年前的啊。”
“谁画的?”牧野笙眼睛一亮,伸手去拿,早已知道她下一个动作就是转身
逃跑,腿倒比手快,先迈了出去,他天天和女孩儿们玩蒙眼捉人,步法真是练得
灵敏无比,没几步兰珏儿就被他抱住了。
他挠她几下,她就笑软倒在地上。牧野笙拿过画稿,展开来看,眉头却渐皱
了起来。
“又是赝品,这印章仿得倒真好,可惜这个题诗露馅了,看这一撇……真迹
哪里会是这样的,还有这待女衣上的颜色……”
“啊?”兰珏儿嘟着嘴跳起来,“又是假的啊?我还以为这次你一定高兴呢,
你的眼睛要是不那么利,不是会快乐很多?”
“哈哈,可找到赝品也是我的快活之一,尤其是那帮宫廷画师们把它们当宝
一样献来的时候,我喜欢看他们煞白的脸色……”
“你干嘛老欺负那些老头啊。”兰珏儿嗔笑着拉着他的袖子,眼珠一转,
“我……”
“又有什么坏主意?”
“我知道一个地方,有很多画,你要不要跟我去看?”
“走啊走啊。”
兰珏儿笑咪咪地拉着他出了门,故意多绕几个弯,好让园中女孩儿们看到牧
野笙现在和她在一起。绕来绕去,来到后花园偏僻处,走过一道门,眼前是一座
几近荒废的小型殿阁。
“有锁……”
“我有钥匙!”兰珏儿笑着蹦起来,手中清脆地响着,“那天从老韩常侍那
偷了一大把,配好了一处一处地试,结果就发现这么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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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推门走了进去,尘灰味扑面而来。
“原来是仓库啊。”牧野笙挥手扇着风。
“是啊,好多好玩的东西啊。”
“嗯,有……老鼠!蜘蛛!”牧野笙故意四下乱指。
“哇……”兰珏儿一把抱住牧野笙,眼也不敢睁,也不知她当初是怎么一个
人跑进来乱翻的。
“好了好了,都被你吓跑了。”牧野笙笑着拍着她的头。
兰珏儿还是紧紧地拉着他,两人在箱柜杂物间寻着宝。
“咦?有戏服?”
“这边有好多瓷器啊。”
“哦,一大箱子手炉啊。”
“我上楼去瞧瞧……你去过吗?”
兰珏儿点点头,又摇摇头。
牧野笙走上楼梯,二楼更是一股腐味,不过还算干净,似乎新被人打扫过。
牧野笙四处乱翻着,兰珏儿忽然拉拉他的袖子。他转回头看她,她的脸有些
红,眼睛忽闪着。
“那边有很多画。”
她拉着牧野笙走过几重大柜,另一侧窗边,摆着几张木案,上面堆着许多画
卷。
牧野笙拿过几卷展开,果然都是临摹本,有些还是当年宫女侍昭伴读们的习
作。他又从另一堆卷稿中拿过一帧展开,背后的兰珏儿却尖叫了一声。
那却是张裸女的春宫图。牧野笙却仿佛饶有兴趣似的,一张张翻看过去。兰
珏儿满头是汗,红着脸紧紧抓住牧野笙的衣角。从牧野笙的肩后望过去。
牧野笙皱起眉头,终于开口:“原来还有这样画的……可画得却不好,人形
走样,笔也用得太滑,远近也无主次……”
“是……是么?原来你……你在研究画工?”兰珏儿抬头望着他。
“嗯,我要画能画得比他们好得多……咦,你怎么了?生病了么?你的脸好
红,满头大汗的……”
“你千万不要对人说我带你看过这些啊,我会被我父亲打死的。”
“哎呀兰珏儿,”牧野笙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不如我帮你画一张吧……”
“才不要啊!啊哈……”看牧野笙作势伸手来吓,兰珏儿象小兔儿一样蹿了
出去。
他们在充满尘灰的阁楼上打闹,用画卷互相丢掷。腾起烟尘一片。
忽然间牧野笙看到了什么,他站住了,定在那里。
在刚才,好象转身之间有一个人在一旁注视着他,他甚至能感觉到她的眼神。
牧野笙回过头去,背后当然没有人。
他正要转回头,忽然间,他看见了她。
兰珏儿见牧野笙看着墙边,脸色苍白,象是傻了一样,上来好奇地问:“你
到底怎么了啊?”
牧野笙不答话,只怔怔向前走去,一直来到墙边。
美人如玉剑如虹(今何在)
美人如玉剑如虹(2)
那里,案下,散开着一幅画。
画上是一位女子,立于风雪之中,背景是苍茫的江河远山,而她那姿态,正
象是远望茫茫,不知去路间,猛听到一声招唤,惊回头时,望见那唤她之人,眼
中半是悲凉,半是欣喜,竟是轻轻点睛处,凝落着百感交集。
牧野笙身心俱撼,呆立在那里,痴痴望着,口中只喃喃道:“好画,好画。”
忽然他大叫一声,倒退出去,跌撞奔下楼宇,在宫中乱冲乱撞,终是一头栽
倒。
……
※ ※ ※
等他醒来,母亲和女孩们围在他身边,关切无比。
“你没事吧……怎么了?玩得太累了?兰珏儿吓死了,还在哭呢。问她出什
么事她也不说……光哭。”
牧野笙静静地站了起来,不顾旁边惊异的目光,向殿外走去。
外面月已初升,晚风习习。他的脑海一片空白,他刚才究竟看见了什么?那
一瞬间,他分明看见她眼神的转动,她正有太多的话想要诉说。
她是活着的……就活在那幅画里。这样的一位美丽女子,为何会孤立寒江之
畔?又是谁有这样神俊之笔,将她的灵魂映入画中?
牧野笙想再回去看那幅画,可来到那堆存陈物的楼阁前,却发现这里早被皇
后下令清扫一空了,所有旧画已被堆在门前,点火烧毁。牧野笙怔怔看着那火焰,
呆立良久。
※ ※ ※
从那之后,牧野笙却仿佛突然魔障了,天天把自己关在殿中,也再不去找女
孩子们戏耍,只把画纸铺来,然后提笔望着白纸,愣上好几个时辰。有时偶尔落
上几笔,又立刻揉卷了纸,丢在一旁。
他想重画出当日所见那女子的神韵,却是再怎么也无法重现。从此更是终日
痴痴迷迷,走路时,进食时,会突然冲回殿中作画,或是折下树枝,即时就在地
上开始勾画。
他这一痴迷于画稿,所有其他皇子的宗党不由高兴了。传言立刻四起,说六
皇子得了痴症,如此疯颠,将来必然是作不成太子了。
亲小笙儿的臣工包括宫中伴读女孩儿们都在为小笙儿犯愁。可是他天性心中
没有江山,谁又能改变得了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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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 ※
这些日子,皇城中渐少了欢声笑语,那些王公子女伴读们进宫的也少了。但
牧野笙专心作画,也未察觉外面时局渐变,只一心沉迷在自己笔下的画境中。
牧野笙的世界只在这宫闱中,软帐温纱,裹着女孩子的笑声,他以为这将是
他的所有记忆。他不会去想外面的世界什么样,也毫无兴趣。他可以呆在画室中,
在午后的阳光下,静静地画山水美人图,一笔笔地细描,也许一天的光阴,只用
来绘一双眼睛,一丝衣皱,唯恐落笔不稳,不肯有一点的偏失……忽然觉得眼前
恍惚,画上山景人影晃动时,才发现早已夜阑,周围点起了无数火烛。他双眼流
泪,看着明晃晃一个大殿,却无一个人影,想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早沉入画境
之中。
他的画稿是从不与人看的,但也从不收藏,一幅画画完了,落下最后一笔的
时刻,他也觉得它失去了意义,拂落于地再不会记起。他不记得自己画过多少画,
也不记得那些画都哪去了,直到许多年后,牧野笙看见自己少年时的画稿在民间
流传,有人万金以购,才想到原来的确是有人把自己画过的每一幅画都收起藏好,
只是因为家国变乱,才流落民间。可是谁呢?是自己的母亲么?是那些他记得名
字却怎么也不记得面目的内侍们?还是某个女孩儿呢?
但有一幅画,牧野笙想留存,它却不见了。在一个春季的晚上,他终于画成
了它,挂起呆呆地看着,便那样睡去了。
再醒来时,墙上空空如也。仿佛什么也没有过。他呆了很久,没有大叫,没
有找人翻遍宫殿去找寻。因为牧野笙想:太美的东西也许就会消失。他在痴狂中
完成了这画卷,望着她时那一刻忽然所有的幸福和忧伤都涌上心头,这种心境他
无法再体验第二次。所以画消失了,那似乎倒是本该如此。
※ ※ ※
但许久之后,这画在另一个地方出现了。在几千里外,另一个国家,另一位
王子,看见了这幅画,他问:“这世界上真的存在这样一个女子么?”他的将军
们说:“王子,你何不随我们带上刀剑,骑上骏马,去那画卷传来的地方寻找呢?”
※ ※ ※
于是茫茫北陆,草原之上,一马飞驰,所到之处,千万健儿策马相随,汇成
隆隆狂潮。天空响彻着齐声的高喝:“南征!南征!”
四海关山沉怒,大变局将要来临了。
美人如玉剑如虹(今何在)
美人如玉剑如虹(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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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牧野笙作画甚久,废稿无数,他烦躁起来,一人走出大殿,在宫中
乱走。突然觉得四界狭小,放眼望去,处处只见宫墙,奇怪着自己以前怎么从未
有此感觉,想小时可是觉得那大殿广场后花园全是巨大无比的。
他于是吩咐备了车马,要去城外鹿鸣苑游玩。
车队穿过城外市井,人人退避。牧野笙向窗外看去,只能看见一排排跪倒的
人头,他从来也没有看过真正的繁闹帝都的景象。有心就这么独自去玩了,可常
侍们是定然不许的。这许多的规矩,就算是做皇帝之人,也不能自在吧。
忽然那小巷之间,一张面容一闪就从车前移去了。牧野笙愣了一愣,猛地大
叫:“停下!”侍卫不知何事,待停了车驾时,牧野笙一下冲出车去,奔向街边。
早有侍卫们追上来喊:“殿下,危险。勿近草民!”可牧野笙猛甩开他们,奔到
那巷口,却只见空空巷道,哪有人影。
他愣愣站在那里,听不见周围一点声音。刚才那惊鸿一瞥,他分明看见一张
绝美的面容,那眼眸神情,与自己丢失的那幅画一般无二。
他一路呆想着那女子,不知不觉间已坐在鹿鸣苑的草地上,心道这天下茫茫,
一时错过了,又再哪里去找。又哪可能再这么巧,又遇见一次?
他命侍卫们全等在远处,自己独坐,捡起地上一块小白石,来到草地中一块
大石之前,涂描起来。可惜石子怎比狼毫,也只能画出个大概身形,唯有那眼神,
轻轻点处,倒能映出几分当时的光辉。
牧野笙退开几步,入神端详。站着看累了,便又坐下来看,直看得那石上人
影也衣袂飘举,要走下来一般,才沉沉睡去。
他睡熟后,却有一个纤巧身影,悄悄来到他的身边,望着那石上的画。
此时牧野笙正梦中,见大地笼于苍茫风雪,四顾无人,无限寂寥。唯有远处
一个影子,正是那时所见的女孩,眼中含泪,向他凝望一眼,又转瞬奔去。牧野
笙忽觉天地之茫茫,她若一去,再无人在自己身边,大喊:“不要走!”奋力追
去,眼见追至,伸出手去一抓,拉住她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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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孩子正端详牧野笙,不料他梦中伸出手来,竟抓住她足踝。女孩吓了一
跳,一挣摔倒在地。
“原来你是装睡。”女孩又羞又怒道。
可牧野笙却只愣愣盯住她道:“你……你……”这副秀丽绝美的面容,梦中
已模糊,如今竟就在眼前,如此真切。
他也顾不得许多,忙说:“不要动。”
女孩一愣。牧野笙道:“让我好好看清些你。”
女孩子见少年目光中那执着热切,竟是以前从来没有人这样望过她,脸上一
红,举手上前轻击牧野笙一掌。
牧野笙方惊道:“你为何打我!”女孩恨道:“叫你傻看!”
此时远处侍卫已被惊动,奔跃而来,强弩利剑围上,齐指住那女子。
女孩一惊,转身要逃,忽然牧野笙一把抓住她手腕,正色道:“你太调皮了。”
女孩子一时又气又笑,说不出话来。牧野笙又一把捏住她鼻子道:“现在该
我扯还你了。”
女孩子羞怒得脸面通红,可周围全是侍卫刀剑,她知道牧野笙是有心化解厮
杀,也不能发作。
牧野笙捏完鼻子又扯耳朵:“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女孩子被扯得摇头晃
脑,只睁了两只水灵大眼睛直瞪着牧野笙。
侍卫统领松一口气笑道:“小殿下风流得紧,来园林游玩也不忘带个小美人。
臣等再退得远些,再不惊扰,再不惊扰。”
他带侍卫们笑着退开去,还不忘补充:“再大的动静我们也不会过来了!”
两个少年看着侍卫们退远。
“我打了你,你为什么不杀我?”女孩问。
“我……我……”牧野笙嚅嗫道,“我宁愿自己死了,也舍不得伤你……”
“只因为我长得美貌?”
“你……只因为世间再没有第二个人如你。”
女孩垂目叹了一声:“你这痴痴愣愣,难道会是未来威仪天下的皇帝?”
“我从来没想过要当皇帝。我几个哥哥那么强,他们谁当都好。”
“谁当又如何呢,你们牧野氏喜好战功,连年征战,天下受害。”
“可是……也不是我们想打仗呀。是南边反完北边又反,才害得我父皇兄长
全部要四处征讨。”
“是你们强令各族跪伏,不服者杀,要做天下之主。”
“我牧野氏得天下三百年了,我们不做谁做?”
“三百年……”女孩仰头道,“那也是很久了啊,或许……是要到头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
“忘了我吧!”女孩子忽伸出指去,在牧野笙眼上一拂,他喊一声急抹眼睛,
再睁眼时女孩子竟已不见。只有叶影摇弋,园林中静谧无声,远处传来轻轻鸟鸣。
“三百年了……要到头了?”牧野笙喃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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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长子牧野寒战死的那一年,中都天启好大的雪。几十万将士的尸骨静静躺
在北陆瀚州雪野上,牧野氏发祥的宗主之地,终于落入右金族之手。
这时十五岁的皇子牧野笙,正在温暖宫中,轻轻褪去兰珏儿的衣裳,为她画
一幅春意图卷。他没有铺纸,用笔在她细白的肌肤上轻轻舔绘,兰珏儿满脸羞红,
痴望着那烛光。宫外的凛洌寒风,吹不入春生鲛绡帐;万里江山,抵不了梦卧美
人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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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帝牧野勤从北线兵败而归,在中都城边回头北望,喃喃念着大皇子牧野寒
的名字,忽然大喊:“瀚土!瀚土!寒儿你终是得埋骨在故乡,好!好!”一口
血吐了出来,栽于马下。
从此他一夜苍老,重病体虚,难理政事,急调镇守宛州鹰愁关的二皇子牧野
陆回朝。
朝中盛传,二皇子牧野陆这一回朝,太子位将非其莫属。
但三皇子牧野武和四皇子牧野合,也随牧野勤征战多年,风霜刻骨,嗜血好
勇,刀剑临前而眼不眨。谁又是甘心低头俯首之人呢?而皇后也有子长成,难道
她不希望亲子为帝?何况二皇子牧野陆是兵法家,谋略过人武艺却平常,年少时
兄弟间便有性格不合。牧野勤只能教他们擅武能杀,却关心不到儿子间的情谊。
却不知其实再大的历史,细细看来,也不过人心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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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午后,牧野笙和兰珏儿坐在亭间聊天观鱼,兰珏儿忽然问道:“小笙儿,
你想做皇帝么?”
美人如玉剑如虹(今何在)
美人如玉剑如虹(4)
“皇帝?”牧野笙愣了一愣,他从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皇帝就是象父皇
那样终年为了一个叫王朝的东西而奔波辛苦,亲人也不见,家也不能回么?
“我想我还是不要做皇帝了。”牧野笙说。
兰珏儿转过头很惊讶地看牧野笙,:“你不做皇帝,那要做什么呢?”
“做什么?永远这样下去,和你一起,看着天高云淡,叹时光悠长,不好么?”
可兰珏儿的眼神却暗淡了下去。
其实牧野笙心中也明白,不想争皇位的皇子,有时命运也许连草民也不如。
牧野氏当年未建帝国前,也是北陆游牧一族,兄弟们长大后,是不能共处一
个帐屋穹顶下的。除了继承家业的人,其他兄弟便要各自远走四方去开拓自己的
疆土。可后来南渡东陆,入主中原,版图愈大,东西南北几年也跑不到头,兄弟
们反而没有地方可去了。
对于一个牧野氏的皇子来说,说不想做皇帝,和说想悲惨暗淡地过一生也没
有什么区别。安分的兄弟,在京郊得一块地,在监视之下,软禁着过一生,还随
时可能被某个借口治罪;不安分的或被猜疑的,多只有死路一条。虽然有族规,
皇子可以自愿带一支兵远去国外,征服新地,但最多给一千老弱士兵而已。且不
说这一千人也许走不出国境就被截杀而灭,就算能出得关去,现在大端帝国强敌
环伺,哪儿还有土地让你去开拓。出关即是象个英雄一样地战死,是历代牧野皇
族的血祭。
所以才有当年六世皇子牧野朝那首《关殇》:
“千山回眺兮,万里峥嵘,故国未远兮,忧念中京。
远逐群狼兮,四海未平,父老赠我长剑利,拓宇披荆!
绝漠苦战兮,风雪连营,裹创一决兮,背水陈兵。
战野玄黄兮,壮士佳城,剑折即是埋骨地,大快平生!“
牧野朝也是一代英雄,当年北渡重回瀚州故土,于雪原击破右金四十余部,
逼右金王松骨赤献罪表立誓永不再叛。还朝后发现父皇急病而死,九弟已诛灭异
已继位,当时尚有数十万军将愿拥他征讨帝位,但厌了历代兄弟相残的他在京城
外望着城楼那大端火鸟旗,叹一声拨马而转,只带旧部三万人北渡,再次击溃刚
南迁的右金族,驱几十万右金族众北退一千里,直到冰封的乌赫江畔,粮尽而战
死。剑落之处,百年内异族不敢近居。
“以后的事情,我不愿去想。”牧野笙站起来,向殿中走去,2那天晚上,
牧野笙久久不能入眠,心中只想着那女孩的影子。终于披衣下地,走出殿来。望
天上冷月,却不由想到,人一生恍惚百年,又有几人能得成心中梦想。这天下人
熙熙攘攘,不知都在忙些什么,争些什么。钱财?美人?霸业?而自己这一生,
又该求些什么呢?自己的兄长,都在为天下而奔走。可自己,却除了作画,心中
再无所托了。
这时,背后上方忽有声音轻唤道:“小傻子,看着月亮想什么呢?”
牧野笙回头一看,竟是那园中所见的少女,倚坐在二楼楼栏之上,足尖轻晃
着。
“你……就是你……”牧野笙惊喜喊着。
“别喊。”女孩一纵而下,身子竟轻如落叶,点地时连尘土也没有扬起,
“又想把侍卫叫来好趁机欺负我?”
她的眼眸在黑夜中也明媚动人,纵然月色幽暗,她的美仍然流光四溢。
“你怎么跑到宫中来了?”
“你以为这天下全是牧野氏的,可其实不是。”女孩走过牧野笙的身边,每
个步点都踏在他的心上,“我想来哪里便是哪里,想呆多久就呆多久。”
她望着月亮,眼神如湖水般明澈。
“原来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你的,这可真好。”牧野笙笑道。
“怎么,”女孩子偏过头道:“你很羡慕我?”
她一望着牧野笙,少年顿时慌乱了,低了头不知往哪里看好。生怕一注视少
女的眼睛,就会沉醉过去。
“我……我也真盼望能和你一样,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和你一起去
你去过的地方。”
女孩的笑声象风铃摇弋:“果然是个傻皇子,放着皇帝不做,想当流民。”
“可是这天天皇宫中的日子,我已经厌倦了。”
“哦,这样啊?那么不如我找个人来和你换吧。那村间的农家子,每日天不
亮就要下地扶犁,农闲要背柴米走几十里山路去换点盐巴,那些人可是做梦也不
敢想你的日子呢。”
“那,我也不要做他们,我只想和你一样行走天下就行了。”
“和我一样?唉……”女孩忽然叹了一声,“你这辈子是不可能了。你还是
老老实实去当你的皇子,争你的帝位吧。”
牧野笙心中发凉,觉得被这女孩视为了陌路,气恼地说:“我说过了我不想
当皇帝。”
“不……”少女的神情忽然变得忧郁,“你会想当的。会疯狂地想当皇帝。
当你发现你其实那样无力改变一切的那一天。”
她忽然又一拂牧野笙的眼睛,在他低头抹泪时笑着:“好了,小皇子,以后
再来找你聊天吧。也许那时你已经只想当皇帝,不想理我了呢。”
牧野笙强睁泪眼,可眼前又没有了人影,只有满地冷清月光。
美人如玉剑如虹(今何在)
美人如玉剑如虹(5)
宫内外争夺储位的气氛日烈,牧野笙的母亲银容曾是牧野勤宠爱之妃,虽然
她性格温和不擅心计,但这种时刻也不免为人所关注。她自己也开始为牧野笙担
心,看着儿子这样无知胡闹,不知是该劝着好,还是由着好。或许做个无争之人,
倒能平安度过?可这样无依无靠,又难免任人宰割。想来想去,没有心腹之人,
也没有可依之权贵。
那日银容妃忧心不宁,走过牧野笙的寝宫,见他又和女孩们滚打一处,有心
进来训斥,忽然眼中一亮:宫中少女伴读们都只对小笙儿好,那个倒在身下求饶
的兰珏儿,其父为御史大夫;左边依着的琴纱,其父是镇殿将军;被踩着裙子不
让走开的玲锦,父亲是粮马总司……若是能有一两个家势显贵的皇子妃,不求帝
位,至少可保安宁。
可银容妃也是太过单纯,牧野笙没有这些枝系倒好,有了反将成为众矢之的,
卷入风暴的中心了。但她是这样想了的,那天便找了机会,与明帝牧野勤商量,
说小笙儿眼看也十五了,终日在宫中和女孩们厮混不成样子,要与他选妃成婚。
牧野勤正在忧心身后皇子相争之事,只盼自己身体能多撑几年,一听银容的
提议,顿时知道她的心思,叹了一声:“银容啊,小笙儿自幼如此,不成大气,
我保他一生安乐便是。”
银容泪如泉涌,只是连连磕头谢恩。
“小笙儿也十五岁了,该定下亲事了。”牧野勤这日与皇后明仪说,“你那
亲族中可有好女儿?”
皇后立时会意:“吾妹明德有两女,都说他们容远世家出落得好女孩儿,不
如哪日召入宫来让小笙儿看看?”
※ ※ ※
牧野笙这日走出殿来,却看见女孩儿们在廊中窃窃私语,一看见他,不象往
日欢跃着迎上来,竟都拉着手跑散了去。
牧野笙唤她们也不应,望着这些女孩儿跑开的身影,他不知道是什么使这一
切改变了。这少年忽然有种预感,以前那种群嬉笑闹,亲密无间的日子是再也不
会有了。
他追出一层院去,见兰珏儿站在竹林下,望着他眼中尽是怨色,不忍跑开也
不肯上前。
“你们怎么了?跑什么啊?”
“恭喜六皇子,你大喜的日子就要来了!快去宁华宫等着选亲吧。”兰珏儿
说完一扭身飞奔去了。
牧野笙呆呆站在那里。“选亲……”
他忽然发现,身为皇子,这终生作伴之人,也是由不得自己作主的。
那心中之女子,或许只有离开了帝王家时,才能自由去找寻吧。
※ ※ ※
这日,二皇子牧野陆特地来到华霭宫看望牧野笙,二皇子天生一种书卷气质,
不象三皇子牧野武四皇子牧野合那样有狼似的眼神,所以牧野笙倒和他觉得亲近,
谈了一会儿饮食书画,牧野笙忽然问:“二哥可有心爱的女子?”
牧野陆笑起来:“终年在外,哪象六弟可以天天在女孩堆中游嬉,二哥无此
福份啊。”
牧野笙却看出他的眼神闪烁,笑道:“必是有的,只是不敢说与人知?”
牧野陆的笑容渐消,神情中有了一丝忧郁:“人生欢爱愉情,不过是过眼云
烟,男儿当纵马天下,其他容不得多恋了。”
牧野笙追问着:“难道二哥不能与她成婚?”
“婚姻大事,有时可由不得自己的性子。”
“难道将来做了皇帝,还由不得自己性子么?”
牧野陆有些吃惊,抬起头来望着牧野笙。
“做皇帝,可不是为了为所欲为啊。”
“那得到自己心爱的女子总是行的。”
牧野陆笑着摇头:“你可知前世燮朝开国皇帝被一羽族女子所刺杀?”
“正史上所写甚少,倒是野籍看了一些,如《缥缈录》之类的。”
“所以你也知,有时越是帝王,越是容不得有‘情’一字的。”
二人忽都陷入沉默。
只觉得殿中空气越来越晦重,牧野笙站起身来,便想去找女孩们玩耍。
牧野陆问道:“六弟哪里去?”
“二哥,既然来了,闲聊无趣,我们去园中饮酒取乐。”
牧野陆笑起来:“六弟果然好情致。”
那夜他们喝了不少酒,可是牧野陆始终仪态端正,言笑甚少,也不与宫女们
嘻笑。牧野笙觉得好生无趣,难道这就是未来要做皇帝的人,一举一动都要顾及
体统么?忽然见牧野陆腰中长剑,醉中伸手去拔。牧野陆大惊,一把紧紧抓住他
手:“六弟你要做什么?”
他神情如此之慌张,更引牧野笙放声大笑:“二哥到这后宫之中,满园暖玉
温香,为何还带着那宝剑,不怕寒光煞气冲了这美景柔歌么?就借六弟一观又如
何?”
牧野陆却死死不肯放手:“六弟你从未使过剑,可切莫伤了自己。”
牧野笙哼了一声不快而起,于乐女手中取过一长笛,代剑而舞,口中胡乱吟
唱:
“紫庭雪牖银楼殿,
明烛照天夜未眠。
琴箫婉澈璇玑阁,
罗绮芬芳玳瑁筵。
晶壶宝瑟歌九奏,
彩槛雕栏赋百篇。
歌催璧月澄轻素,
九阙横斜天欲暮。
宫镜新开扫妆初,
闲将往事轻回顾。
君不见贲帝挥鞭向九州,
九州未定已白头;
君不见虞妃百计求紫绶,
空遗媚骨委渠沟?
雄心未息墓树老,
花颜已槁舞榭留。
长诗信史真疑梦,
临风向月舞不休!“
唱毕舞止,牧野笙摔倒草地之上,只醉卧大笑不止,听不清二哥说了些什么,
只望见天上明月如落水中,流转朦胧。
牧野陆见牧野笙睡去,口中回念:“长诗信史真疑梦,临风向月舞不休……”
忽然长叹一声,“小笙儿,你果然做不得帝王。”
之后几天牧野笙都沉沉梦中,大醉淋漓,不知说了多少胡话。连明帝都不再
发作,只是叹一声:“小六儿若是能醉此一生,倒也是幸事。”
※ ※ ※
以后牧野笙的作为,开始真正迈上了风流荒唐的轨道。书也不正经读,画也
不依章法,整天和女孩儿们嬉闹。母亲和宫庭学士们全都叹气,可是宠他惯了,
说了几次,也无法再管他。自然,谁心中也没有再指望过牧野笙可能成为未来的
皇帝。
美人如玉剑如虹(今何在)
美人如玉剑如虹(6)
那夜,牧野笙又是无法入眠。他披衣走出门去,向着黑夜唤道:“你……在
不在?”
过了半天,黑暗中传来郁闷的轻小声音:“凭什么你一唤我就要在呢。我偏
不在。”
“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要唤一声心里才安么。”
女孩子从园中的树影里走了出来,“不要以为我是天天躲在你周围窥探。我
也是今天睡不着才来这里的。不想你竟然也跑出来了。”
“我要选妃了。”
“知道了啊。”女孩子拔弄着树叶,“这不是很好么,帝王家的必走之路。”
“我这一生,再不可能有别的选择了么?”
“没有了,别想了,安心做你的皇帝吧。”
“你怎知我一定能做皇帝?”
“你做皇帝,也许比别人做了皇帝会好些吧。”女孩子望望没有星辰的天空。
“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个坏人啊。”
“可是当皇帝只有好心是没用的啊。我觉得我还是不当皇帝的好,我不会是
一个好皇帝的。”
“如果有一天你非做不可呢?”
“如果有一天……你还会在我身边么?”
女孩子咬咬嘴唇,摇摇头,似不想再说下去。一伸手又去拂牧野笙的眼睛,
可这一次,她的手却被牧野笙一把抓住了。
“我不会再闭上眼睛。我要看着你,直到你消失在我的视线。”
少年的眼神还是那样热切执着,一如初见的那日。女孩子幽幽叹了一声,忽
然眼中湿润。
“小笙儿,为什么你生在帝王家啊。”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