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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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北陆诸族汇成联军,大司马南枯箕急召龙骧将军虞心忌道:“右金会盟北
陆草原诸族,意图南下,当速召各郡守率军勤王。”
虞心忌摇头笑道:“天子势微,各地郡守各怀观望之心,要保自己一支军队,
哪还肯来勤王。”他站起身来:“以我之见,不如与右金密谈盟约,允其在北陆
称王。再许与重金岁币,让其击败割据势力。右金为游牧之族,不能定居,纵然
抢掠,不能占我疆土。倒是其他牧野氏割据皇族才是威胁。”
南枯箕道:“万万不可,北陆乃大端宗室发祥之地,一旦割与右金,千古骂
名。”
虞心忌大笑道:“看来这骂名你是不肯让你外甥皇帝来担了,那么我再找另
一个皇帝来担便是。”
南枯箕大惊,便要拔剑,早被虞心忌一剑砍翻。发出哨箭,四面兵士杀入府
来,各骑军早按预先谋划冲入各府,捉拿皇后一党,半年之前天启血雨腥风,终
又再现。
虞心忌领军带剑上殿,太后南枯明仪抱着小合戈瑟瑟发抖蜷在龙座之上道:
“将军,你当初举兵拥我母子入主金殿,今又率兵来驱,这是何故?”
虞心忌叹道:“此一时,彼一时也,最该坐在这金殿上之人已经死了,剩下
的想坐此龙位之人,均该杀之。只不过今日轮到你们而已……”
他转过身去,一挥手,兵士们一拥而上,太后明仪与合戈抱头尖叫,被拉下
龙椅,乱剑刺死。
血慢慢从白玉阶上淌了下来,待尸首被拖出殿去,虞心忌这才转过身来,面
向空空的龙位。
“虞心忌是不忠之人么?”他对着龙椅问道,怆然跪倒,“太子!你英魂若
在,请回殿上坐!”
他猛地连连重叩首,头破血流,染红玉陛。但宝座无声,苍龙不啸。
※ ※ ※
牧野笙在自己殿中,竟浑然不知外面江山又要换主人。他只是苦于近月以来,
再无作画之意,那幅《天启全景卷》,也只仍缺中心东华皇城,无法补上,只恨
不得长出翅膀飞上天去,一览皇城全景。
这日正在宫中枯坐,面对白纸,胡乱涂抹,心中烦燥。忽听殿外人声,起身
看时。殿门洞开,扑进来一群士兵,推了他便走,直来到太华殿上。那里殿内殿
外竟又早聚了文武无数。
牧野笙被推到殿前,他心想着,莫非又有什么朝典,南枯箕又拉我来跪拜立
威?
却忽然听常侍太德上前高声道:“恭贺六皇子殿下!先皇留有密诏,云太子
殿下若有变故,不能继位主政,则由六皇子牧野笙继承大统。现皇后一党已诛,
请殿下即刻上座登基,江山万载,福泽永固,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殿内殿外,近千文武官员一齐跪下。
牧野笙呆立在那里,望着跪倒在脚下的整个帝国。
皇位,是他从来也没有去想过的事情,可偏偏如从天而落一般,落在了他的
脚边。
为什么是我?牧野笙想。为什么不是五哥牧野夏?或是其他弟兄?他看见百
官之前,龙骧将军虞心忌抬起头来,笑着向他看了一眼。牧野笙似乎明白了些什
么。
称帝大典草草地结束了,没有鼓乐,没有仪歌,三拜九叩之后,百官如鸟兽
散去,一切似乎并无变化。大端朝的百姓们,要很久以后才会知道又换了皇帝,
或者有些永远也不会知道,也并不关心。
美人如玉剑如虹(今何在)
美人如玉剑如虹(10)
那一夜,牧野笙叹了一口气,起身走出殿外。
他抬头望着空中明月,忽然想:也许是应该离开这座宫殿,离开天启城了。
这里,早已不是当年自己记忆中的那个欢乐家园。
他对夜色轻轻呼唤:“你在么?”
可四周静寂,哪有回声。
“或许这宫中兵乱连连,血腥冲天,她早已离开此处。”牧野笙叹息着,
“她当初说的三百年要到头了,竟然说中。我也恨不得如她一样自由来去,可她
却怎知我心情。”
想到可能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那女孩,牧野笙不由心中惆怅:“她说出的话
来,自是与其他人都不同的,也只有她能在我面前言语无忌,全然不用管什么皇
子身份。这样一个人,寻自是寻不见的了,而天下也再无第二个。”
他心中感触,望见月光下,凉亭石桌上放着的青玉笛。不由拈起来轻轻吹奏。
他心无成谱,随兴落指,吹出来的曲调却竟是悠长百转,如阴霾天气,燕子拂水
低飞。
笛音传出去,却忽然远远有了应合。牧野笙一惊,那却是如一种小巧排箫所
奏,音律跳跃,象燕子身畔,忽然有了另一只围它上下翻飞,却是活泼不已。
“这必是她了。这音律与她个性一般无二,”牧野笙想,“她果然没有离开。
却只是不肯再见我了。”
“明天我就要当皇帝了。”牧野笙对着无人夜色独自说道。他知她此刻正在
远处,无法听见,却终是想把话说出来,心中才算踏实。
他停了吹笛,远处的箫声也就停了下来。仿佛正静静等着听他诉说。
牧野笙再张了张口,却突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中明明有千思万绪,此时,
却全梗在喉前。
“你叫什么名字?”过了好久,牧野笙终于开头。
远处悄然无声。牧野笙想,我在这里说话,她又怎么可能听见呢?真是傻了。
或许,她早已离开了吧。
他抬头望向夜空,深黑天幕之下,只有一点微芒闪烁。
※ ※ ※
3。
※ ※ ※
第二日清晨。牧野笙正熟睡时,便有常侍太德来唤:“陛下该上早朝了。”
牧野笙猛然惊起,想起昨天称帝的事情,突然觉得世事滑稽,不由放声大笑。跳
下床道:“走,做皇帝玩去。”
侍女却拉住他道:“殿下不要去啊……那些人……那些人凶恶得很,不知何
时又会杀你……”牧野笙笑道:“我若不去,他们便不杀我了?好歹上了朝,让
他们多向我叩几个头,也算赚些便宜。”
他头也不梳脸也不洗,穿件皱巴锦袍,就要上殿。常侍太德忙一把拉住:
“陛下,您爱穿什么就穿什么,反正虞将军生气了,杀的只是小人的头。不过小
人们全被杀光了,就再没人侍候着陛下了,陛下还是胡乱穿件龙袍作作样子吧。”
牧野笙一脚把他踹开,骂着:“呸,难道我这皇袍倒成了为你穿的了?我倒
要看看我这皇帝当得是管用不管用,来人啊,把他拉出去给我砍了。”
太德愣了愣,向周围看看。周围的侍官全是他的下属,也全愣在那,没一个
动弹的。又看牧野笙眼中全无杀机,他心中有了数,跪下喊:“陛下开恩,小人
知错了,陛下饶了小人吧!小人再也不敢了。”把头叩得山响,却是一点不伤皮
肉。这也是练出来的巧劲,做哪一行都有绝活,有人练书法,有人练长缨,自然
也就有人练磕头的,真真行行都有大境界。
他一边求饶,一边偷伸了手拉牧野笙的袍角。牧野笙心中明白,摇摇头道:
“一点也不好玩。你求什么饶,你就不能演演抗命力争的,说一番当皇帝仪容不
整何以整治天下的道理,表示宁死也要捍卫礼典的决心?没准我就升你当太傅了。”
常侍太德一拍脑袋:“是啊,小人还是笨了。不过现在日头已升出来了,百
官们还在殿上等着呢。这游戏,陛下留着去和忠臣良将们玩吧。”
牧野笙套上龙袍,发现仓促之间,这龙袍竟然还不是新做的,而是用的父皇
的,穿在身上有些大了。忽然心中一酸,几乎就要流下泪来,忽然道:“为我梳
洗,我偏要精精神神地去当这个皇上。”
少年皇帝拾掇衣冠,束紧袍带,快步行风随龙起,脸庞迎初升之日光,压着
一腔慷慨之气,大步走上殿来。百官本来躬腰笼袖打着呵欠,准备应付了事,一
看这少年的神采,不由全端正了身躯。司典官本来眼皮打架早饭没吃底气全无准
备嘟嚷一声“皇上来了”便罢,突然看见少年皇帝大步而来,后面旌旗冠盖飞扬,
金甲武士奔跑相随,忽然间觉得又回到了大端朝还傲临四海的时候。憋了数年的
一口气突然从心底冲上来,闪雷般大喊了一声:“陛下驾到!”自已觉得分外之
畅快。百官忙齐齐跪倒,不自觉全提高了嗓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龙骧将军虞心忌按剑站在百官之前,看着这少年走上殿来,面色仍是冷傲,
眼神中却倒有了几分赞许似的。
牧野笙站到宝座前,愣了一愣,轻拂了拂椅面,才坐了上去,紧握双拳,抑
止着心中的乱流,半天默不出声。
百官们也只好都那么跪着,偷偷相窥。虞心忌却已自站了起来,转身向百官
扬手道:“诸位平身。”
百官们便纷纷站起。司典官皱起眉头,敢怒却不敢言。牧野笙倒什么也没说,
只是看着虞心忌,象是一点也不在乎这些似的。
却有一些官员还不肯站起,只等牧野笙的旨意。虞心忌笑对其中一位说道:
“老太尉,你却怎么站不起来了?”那太尉薛或骂道:“我只听陛下的旨意,你
却如何敢号令百官?”
虞心忌道:“您是个忠臣,只可惜现在忠臣应该上阵为国效命,舍身疆场。
老太尉您的兵在何处呢?”
薛或气得胡子颤抖:“我的大军勇将,全拼死在和西端军的战场了。却便宜
了你这窃国之徒。”
虞心忌冷笑站至他的面前道:“那你为何不也去死呢?”向下喊道:“给他
一匹马一把刀,让他出城去上阵杀敌吧。”
薛或暴怒而起:“我先杀了你这狗贼。”方才跃起,立时被虞心忌侍卫一箭
从后射穿脖颈,从前方喉处穿出,栽仆于地。百官惊倒。
殿下跑来军士将薛或的尸身拖走,在大殿上留下一道血痕。虞心忌才转身望
牧野笙道:“陛下受惊了。请继续上朝吧。”
牧野笙目睹一个大臣就这么在殿上被杀,只觉得腹中翻涌,极想呕吐。但那
血迹却也点燃了他骨子深处的另一些东西,也许是牧野氏的血中天性,他忽然想
和这虞心忌斗上一斗。他冷笑道:“将军以后再莫要在金殿之上杀人了,杀来杀
去,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轮到自己的。”
虞心忌顿时变了脸色,众大臣全惊惶地望着虞心忌手按的宝剑,生怕这少年
皇帝成为史上第一天登基就殒命的第一人。
虞心忌的目光凶狠霸道,牧野笙也不回避他的目光,和他对视着,心想道:
“要杀便杀吧。瞪我又有什么用。”这么想时,嘴边倒露出嘲讽笑意。
虞心忌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陛下说得极是,我们金殿之上这些人,谁也
保不准自己什么时候死,死得多难看。大家各从天命便是。”
他大步走上玉阶,诸官全哗然变色。虞心忌来到宝座之前,肘支在龙案上,
象是老朋友间说话似的,轻声对牧野笙道:“陛下可知昨天龙位上这个人是怎么
死的?”
美人如玉剑如虹(今何在)
美人如玉剑如虹(11)
牧野笙强平气息道:“因为不听你的话么?”
虞心忌摇摇头:“因为他不配做皇帝。我虞心忌要对得起大端的江山,就要
选一个真正能平服天下的人才对。”
牧野笙长吁一口气,道:“那将军你找错了,最不知如何做皇帝的就是我了。”
虞心忌摇头道:“皇帝有很多种作法,有的本无才干,却什么事都要自己抓
在手里,活活累死;有的猜疑惧众,生怕手下臣将太有本事太有抱负,生生害死
众多忠良;有的放权与重臣,自己享乐逍遥。”
牧野笙问:“那阁下希望我是哪一种呢?”
虞心忌说:“这些都不是好皇帝,其实一个好皇帝,无非就是要会识人。能
分得清忠奸是非,自然就可安享天下。”
“那……将军可是位忠臣么?”牧野笙嘲讽地望着虞心忌。
“是不是忠臣,不是臣子自己说了算的。天天惟命是从,高喊皇权尊贵,磕
无数响头的,不一定是忠臣。直言犯上,貌似无礼,君命有所不受的,也不一定
是奸臣。一个皇帝能看得出这些,才算是初得帝王之道了。”
做皇帝原来这么难,我趁早不做了。牧野笙心中想着,顺口道:“我觉得虞
将军就是个忠臣。”
虞心忌却突然脸色立变,下殿正衣冠叩首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不知为何故仗剑朝野的虞心忌却突然对这少年皇帝敬畏了起来,也都跟
着一齐跪倒,再次高呼万岁。
牧野笙却觉得,这呼声只象是无数人在狂声怪笑。
※ ※ ※
那早拟好的诏书终于递到了牧野笙的案前,他举起玉玺,望着自己作为皇帝
的第一道诏令:将千里的北陆疆土让与右金。他忽然想起了父皇临终时的话:
“我死后,我诸子中有能北破右金,重夺我瀚州故土,奠寒儿于长寞山祖庙者,
方算是我牧野氏之帝!”
“这诏书我不能发!北陆是我牧野氏发源故土,不可让与他人。”少年说道。
虞心忌下面冷笑道:“陛下逞强争面子,可惜北陆我们已经战死了数十万将
士,我们现在连各州的反贼也无力征讨,去哪里再征发大军北伐?先帝连年四方
征讨,各州的战火只是越烧越旺,国力已经耗尽了,饥民四起作乱,唯有此一诏,
可以暂赢来喘息之机。陛下不发这诏令,我也只好自已借玉玺一用了。”
他上来就要拿那诏书和玉玺。牧野笙怒道:“住手!”
虞心忌缩回手去,只盯着牧野笙。
少年望着那诏书,沉默良久,终于闭上双目,重重地把玉玺盖在了诏书上。
※ ※ ※
4。
这夜,牧野笙又来到那夜色深沉的园中。
“我今日做得错了,我将北陆割给了右金。”他叹息着。
“那本来便是右金族的世代故土,却用你施舍?”夜中忽然传来那女孩子的
声音。
牧野笙喜出望外:“你在么?”
那个轻俏的影子从小径中缓缓走了出来。
“你没有错,换了谁,也只能如此做而已。现在你们端朝哪还有力量和右金
作战。不论你们承不承认,北陆都早已是右金的领地了。”
“可是……这诏令却终是从我手中发出去的……”
“你不过是替你的父兄承认了这战败的结果而已。”
“可我的父皇与兄长终是为这国家奋战过,而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你才十五岁啊。天下之势,就象天上的云彩,风一吹,就完全变成另一副
样子了。”
“你也不比我岁数大……怎么却象能看穿世事似的。”
“我……我的确已经看过太多了……”女孩幽然道:“我一闭上眼,就能看
见这万千宫阙都在火焰之中……”
“你看到这里一片火海?那……是未来还是历史呢?就算你是前朝晟的后裔
遗族,也不会亲眼见过三百年前朝代更替时的景象吧。”
“有时……并不用亲眼去见呢……这古老的宫阙,这些苍老树木,伫立了千
百年,它们都可以告诉你听的。”
“是的,我们牧野氏当年从北陆南下,入主东陆之时,并没有毁去天启的皇
城,只是翻修扩建,所以这些楼宇,许多都留着数百年前的痕迹呢。我小时也经
常能在地基砖上,园子的偏僻角落,看到前朝的铭文。”
“你可听说,晟朝末世,灵帝偶然得一古画,画中有一女子,绝美异常。灵
帝一见倾心,夜夜想念,终是犯下痴症,误了国事,才使得你们牧野氏能从北陆
兴起,问鼎九州。后来这画被献至你们端朝开国皇帝牧野雄疆面前,可他却连画
卷也没有打开,就用剑将其一斩为二道:”我眼中只有万里江山,才不会被微尘
所蒙。‘所以那副画……就再也没有出现于世间了。“
“被剑砍破了么?太可惜了。”牧野笙道,“能使人对画中人倾心,必是旷
世之笔,竟然如此毁去,这……太可惜了……”
女孩子笑道:“这便是你与你先祖的不同了,他是靠剑杀出个天下,一战下
来横尸数万,也不会眨眼。而你呢?在这风雪不入的皇宫中长大,只怕是看到落
叶,也会伤心的。”
牧野笙突然想到:“那日我在堆放陈物的宫中,却也见到一幅画卷,画中女
子之美丽,画意之传神,使我惊叹不已。驻目久了,却突然似见那画中女子眼神
流动,似有话对我要说。我当时惊得摔下楼去,后来再去找那幅画,却似乎已被
烧去了。”
“烧去了……”女孩子于黑夜中叹了一声,“国之兴亡,这大势岂是烧去一
幅画又可以阻挡的呢?”
牧野笙没有听出她话语中的异样,只顾自己说着:“我从来以画工自负,那
日之后,便一直想能由我的笔下,重现那幅画的神采。可是却总是一落笔便觉难
及那画中生气的百分之一,苦恼不已;而那画中人的形象,也在记忆中惭惭模糊,
我极力想不要忘却,日夜在心中思绘那画中女子,直至那天,我突然在人群之中
见到你……”
“原来……你寻找我,只是为了完成你的名画……”女孩子的声音变得清冷。
“不!”牧野笙大声喊着,也不知为什么,他害怕这少女的声音变得淡漠,
害怕看了她落寞的神情。他想到了那幅画,那女子回顾时的眼神。那是怎样的一
种回望,望的是谁?为何眼中有那么多的辛酸与怆然呢?他心痛于那种眼神,仿
佛心痛于繁花的原野被风席卷。他在夜夜闭目后都望见她踏雪而来,自自己身边
行过,只任他千呼万唤,却不肯转头顾盼。他不肯承认自己爱上了画中的女子,
他所爱的女孩分明就在身边。
“盼兮,走吧,到我的殿中去,让我将你画下来。”他热忱地说着。
女孩子抬头望着他:“盼兮……你,你唤的是谁?”
“是你。我在梦里,无数次喊的都是这个名字啊。”
女孩子低头:“盼兮……那你以后……就唤我盼兮吧……”
牧野笙喜道:“你喜欢这个名字?那么……你喜欢与我一起么……”
女孩子却退后着:“不……我不能与你一起……我不想也被囚于那楼宇之中
……不!”
她转身奔去了,消失在少年的视线中。他追过去,却只见月光下苍蓝的白石
小径,恍如她从未来临。
美人如玉剑如虹(今何在)
美人如玉剑如虹(12)
那策封北陆王的诏令被一路护送千里,登上了北陆瀚土。
右金族首领硕风达终于得偿所愿,得大端承认封为北陆王,号令北陆诸族。
听旨之日,他夺过使者手中金印,也不跪拜,转头面对族人,大笑三声道:“我
右金族,终于不再是大端朝的奴属了。我们是自由之民了!北陆万里草原,任由
驰骋!”
四野欢声雷动。
一旁却有一人不笑,那是右金二王子硕风和叶,他拄剑摇头叹道:“父王的
志向为何如此的狭隘,什么北陆草原任由驰骋?大风起时,当横扫天下啊。”
大风起时,当横扫天下。硕风和叶终是用他的剑,把他的这句名言刻在了史
书之上。
※ ※ ※
虽然右金许多贵族都认为得到北陆瀚州已是巨大的胜利,应当息兵休养。但
二王子硕风和叶却坚持要南下渡江进攻东陆。他说:“端朝数十万精锐败在北陆,
中州正是空虚之时,若是放过这机会,以东陆之富庶,不出三年,其便可重整大
军而来,那时什么北陆封王,不过是一纸笑话!”
右金各氏首领中,有大半认为南下绝不可能获胜,金帐大会之上,十七个大
氏族之中只有四个支持硕风和叶。硕风和叶拔剑高喊:“愿随我杀出个天下者便
去,愿在这里吃喝等死者便安坐吧。”
其父右金王硕风达怒喝道:“小儿不得无礼!”
硕风和叶冷笑道:“当年您也是草原上的英雄,但现在您老了,开始不敢在
风雪下出征,喜欢裹着棉袍躲在帐中饮酒。今日我率兵南下,就再也不回北陆了。
若是我败了,我就让人把我的头带回来,然后您再献去给大端皇帝作赔罪。但若
是我胜了,我便是东陆之主,而且我还要一统三陆九州,做天下之帝王,那时您
这个北陆王也要向我称臣,不然我就会回师北陆,扫平你等!”
他跪倒在地,叩拜三次,然后拔剑割断左手小指,丢入其父硕风达的酒杯:
“从今日起,你再没有我这个儿子,我也再没有你这个父亲,因为没有人能阻住
我一统天下的雄心!”
他转身上马而去,一班忠于他的武将紧紧跟随。硕风达大怒而起,取过弓箭,
拉满瞄准硕风和叶的背心,却终于没有射出去。
终于,看见儿子远去,他怆然长叹一声,把弓丢于脚下,微微有些跄踉:
“看来我真的是老了,想射箭时,眼也朦了,手也抖了……这天下,留给年轻人
去吧。”
于是硕风和叶领右金最精锐军马中忠诚于自己的一半,铁骑七万,渡天拓大
江南下!
※ ※ ※
6。
※ ※ ※
这一天,牧野笙被请至朝上,看到的是百官忧虑的面孔。
“陛下,烽火信号今早传至,右金军毁盟渡江,马不停蹄,三日内穿插八百
里,各地措不及防,守军纷纷溃散,奏捷关昨夜已破。天启以北已无险可守。”
“陛下,目前只有天启城守军五万与贞固、鸿仪两郡零散兵力约九万余人,
是和是战,请速定夺。”
牧野笙将眼望向虞心忌,虞心忌铁青面孔,冷笑一声:“我真看低了右金族
这个硕风和叶了,他为天下可以背离他的父亲和家族,现在再多的土地金株也不
能使他停下了……”
他抬头望向牧野笙:“陛下,人家是来夺你的天下的。振作精神准备血战吧。
谁是天下之主,在此一役了。”
※ ※ ※
三十五日后,端军与右金军会战于天启城北七百里处的朝华平原。
牧野笙与龙骧将军虞心忌站在天启城楼之上,望着那股巨大的青色烟尘从城
边远处掠过,向东方端军阵营扑了过去。
此时布出的探马每一刻便一轮,走马灯似的回来,向城上射出缠信报的无头
箭,即拔马又去。
“宁时三刻,右金族前队分两支,各五千人向我军冲锋。我军以强盾硬弩固
守不动。”
“中时一刻,右金冲锋未果,我军铁甲阵形未乱,右金折损数百余骑。”
“中时三刻,我军擂鼓而进,分十六方阵,阵法森严,齐喝震天,右金军惊
退,现乱象。”
“这算是胜了么?”牧野笙看着那信报道。
虞心忌摇头:“仗才刚开始打呢。”
信报继续源源不断传来:“澜时二刻,我军前进数里,右金一直退却,但我
军推进渐缓。”
“澜时三刻,右金军一支骑军自我军阵背后出现。我后阵停下固守。右金军
穿插入我军诸阵之间,却被我各阵强弩夹击攒射,损伤惨重。折近千骑。”
牧野笙道:“看来这右金军似乎只会蛮攻。”
虞心忌却仍是摇头。
天色渐暗,城楼上点起灯笼火把,信报在案前也越堆越多。
“越时一刻,天色渐暗,旗号不分,我军各阵点起灯球以传信号,各阵靠拢。”
“我军耽误得太久了,把战事一直拖到天黑,”虞心忌摇头道,“主将康执
必是也一直没有抓住右金军的破绽,”他在地图上点着,“右金骑兵分散为数支,
散而不乱,互为呼应,也不接近肉博,所以康执一直不敢全军冲锋,现在他必心
急如焚,只求先撑过今夜,或缓缓退回营中,但右金军应该不会把战事胜负拖到
明日再分的。”
信报又至:“云时三刻,右金军渐散,遁于黑暗,不见踪迹。我军开始大队
缓缓向营中撤退。”
“这一天打完了?”牧野笙问。
“就是此时了,就是此时了。”虞心忌却紧紧握住那纸条,“我若没看错硕
风和叶,他最恨战事持久,必会找到时机全力进攻。”
马蹄急啸,又一只响箭射上城墙来,牧野笙要去拆信,虞心忌却不顾礼数,
一把抢过,专注望着纸上。
“雷时二刻,我大军至营口,正交接际,响箭连声,四面万马齐出,一支右
金军冲破营栏,射出火箭,营中火起。右金军四面杀至,掷出火把,一时火光冲
天,我军乱,现混乱中,不知伤亡。”
虞心忌看完,默默将手一挥。那纸条随风飘荡,飞出城楼外去了。
牧野笙在旁边等着要看,急道:“你这是作甚!”
虞心忌长叹道:“不必看了,大势已去。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死守天启,
等待各郡起兵勤王,一是连夜逃离,到忠心于您的郡守领地去。”
牧野笙怔了一怔,他在这天启城中呆了十六年,现在只一天,就突然要决定
是否离开。正如女孩那夜所说的话:天下大势就象天上的云彩,风一吹就完全不
同了。
“如果要弃都,又能去哪里呢?”牧野笙叹了一声。
虞心忌注视着这少年,道:“没有错,现在的确没有任何一个郡有实力来保
护您,若是逃往澜宛越等州,那里又是群雄并起,各郡皆怀异志,陛下会变成他
们逐猎的对象。但如果坐守天启,无异于投井避虎,究竟能有多少郡守肯出死力
发兵来援,不得而知。”
牧野笙明白了他要做的选择:是从此过奔波流离的逃亡生活,还是与天启城
共存亡,象个末世帝王一样在火中死去。
少年想,我愿意弃城,我甚至愿意不做皇帝,只要让我带上我的画稿和笔,
我就可以去走遍天涯寻找她。这不是很好么,大家都会很满意,连战争都可以免
了。
但他知道他不能,他的父兄,他的家族用了几百年的时间来守护这个王朝,
他们的根脉已经深深扎入了天启城的土地深处,他逃离了,就是对血统的背弃,
牧野氏这棵矗立千百年的参天大树就会轰然而倒,他从此一闭上眼,就会被父兄
先祖所痛斥,再不能一日安眠。
于是他说:“看来只要我做着这个皇帝,我也只有死在这座帝都之中了。”
虞心忌点点头道:“陛下,这是您做的决定。会有许多人愿意同您一起死在
天启。”
美人如玉剑如虹(今何在)
美人如玉剑如虹(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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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金军对天启帝都的围攻已经有半年了。牧野笙在秦风殿中,从寒冬迎来了
盛夏,看着枝头的叶子一点点嫩绿,直到变成满树繁翠,这节气倒是不论人的心
情如何,只顾自己轮转着,蝉鸣听起来和往年没有什么不同。但这一年却是无论
如何无法和去年一样了。
去年的此时,他正在城外鹿鸣苑中翠缬湖边与女孩子们戏水。今年,鹿鸣苑
已成了异族驻军饮马之地,听说亭阁都被拆了,那由投石车掷入城中的石块中,
就有着当年圣祖皇帝亲题石碣的碎块,上面“江山永固”几字还深痕犹在。幼时
牧野笙还在鹿鸣苑中看过那碑,觉得其擎天巨人一般,惊道:“这碑若倒下来,
可砸着许多人。”众娘娘全笑喝道:“胡说了,这碑一万年也倒不下来的。”
现在“江”砸在了西城,击碎了一民家的屋顶,将一家三口埋于瓦砾下,
“山”打在了东门城楼上,至于“永固”,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城中早断了粮,
连皇族也只有喝稀糊叶子汤,一到晚上,牧野笙就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象是许
多人远远的呻吟,但再大的人声,也不该传入这深宫之中来的。他忽然觉得那是
四周的殿柱宫墙全在叹息,道:“倒了吧。倒了吧。”吓得他缩入被中,不敢露
头。
他记得史书上说,当年牧野氏攻天启城时,打到最后,城中没有吃的了,就
互相交换了儿女来吃,拿了骨头作柴火。他一直想,不知自己将会被换到哪家去
吃呢。那一天,送饭宫女走来,放下一个空盘,跪下道:“实在是没有粮了,只
有奴婢,陛下将就了吧。”掣出一把亮刀,就切掉了自己的胳膊,掉入盘中。牧
野笙大叫一声,便从梦中吓醒了。
他怔怔道:“谁要做皇帝,便让他去做好了,为何要打仗呢?”却忽然听得
空中厉吼,几位兄长全血流满面,自雾中探出身道:“小笙儿,你说这话,却对
不起我牧野氏之血脉!”他又受惊欲避时,眼前全静下来,唯有窗外竹影摇晃,
原来竟又是梦。
于是牧野笙怀疑,自己现在仍是在一个梦中,也许随时醒来,并无攻城敌族,
父皇兄长们也尚在,女孩儿全亲昵地围在自己身边,笑自己睡懒觉的样子。又或
者再一醒来,自己并不是什么皇子,只不过是一条鱼,或是一只飞鸟,也未可知。
这么想了,他便安下心去,想,什么荣华,什么乱世,醒来之后都会烟消云散的。
但在这一天他被惊醒,看见的只是满墙晃动的红光。他推开殿门,天际血色
流淌,乱哄哄的声音只汇成一个:“城破了!”
牧野笙并没有惊慌,城破了,结局终于来到了。象寒风吹开了窗户,污浊屋
内的人们全都会冻醒过来。等待了这样久,这一回,应该不用再陷梦中了。
※ ※ ※
右金王子硕风和叶也同一个时刻被惊醒,听到“城破了”的声音时,他愣愣
地不能相信。“这么快么?”他问道,却发现帐中并没有别人。他突然觉得很沮
丧,他一直在做梦都盼着城破的日子,可城真的破了,他忽然发现自己还没有准
备好。现在应该做什么?去城中坐在那宝座上,接受众人的朝拜,从此开始被钉
死在那座位上,重复牧野氏那样的生活?
不!硕风和叶想,不该是那样!他其实只喜欢纵马与厮杀,他厌恶那些奇怪
的用石头围起来的叫做城市的东西,因为它们挡住天际的云,挡住骏马的去路骑
者的眼界。他喜欢看投石机投出的巨石打在那石头城上,就那样啪地一声粉碎飞
溅,让人兴奋地颤抖。但是现在城破了,现在他必须去重新建好那座城,把它建
得比原来更坚固更高大,因为新的征服者终究会来的,他必须从现在开始就守护
这座城……哦,不,他讨厌这样!
右金王子硕风和叶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他要拆掉这座万城之城——天启!
※ ※ ※
破城的原因不是右金军的强攻,而是天启守军的内部叛乱。在西门先后三位
守将接连战死后,副将之一的何原光饥惧交迫,终于在深夜开城投敌。右金军一
拥而入。
城破仿佛是敲响了战争的休止钟,守军的意志瞬间崩溃了。从西门突入的军
队在城中进展得异常顺利,几乎没有遭遇到抵抗。他们很快杀向南门——攻守战
最惨烈的一座门。城内外的两面夹攻下,近一月来只能吃稀汤充饥的端军很快溃
散了。
南门外,赫兰铁朵引着本部骑兵,大喊道:“天启城终于破了,天下尽入我
们之手,尔等好好让刀沾一沾血气,七天之内烧杀无忌!财物女人任意夺取!”
右金骑兵狂野嚎啸,奔涌入城。
美人如玉剑如虹(今何在)
美人如玉剑如虹(14)
硕风和叶带着右金骑士们终于踏入了东华皇城,这是天启之心,九州之中央。
只见宏伟的太华殿在火光中的影子,象一只搁浅的巨舰,将倾埋于黄沙之中。
“果然高大啊,怪不得牧野氏情愿坐在里面烂掉。”硕风和叶叹道。
一军将上前禀报:“报王子:端军最后数百人,尽数被围在里面。”
“宫中的牧野皇族呢?”
“士兵已冲入后宫,拿住数百人。”
“都赶到这大殿前来,让他们看看这大端朝最后的下场。”
※ ※ ※
牧野笙同未及逃散的内侍宫娥被如狼似虎的右金兵卒驱出了寝殿,外面的世
界已景象全非。狂风搅起火烬漫天飞卷,象是炽红色的雪。
殿外马上由众骑将簇拥着的那个人,狼鬃绕肩,褐发赤翎,举马鞭向他们一
指:“三百年了!牧野一族们,全请进这太华殿一坐吧,今夜之后,它就属于我
右金了。”
皇族们被驱赶着向大殿走去,预感到这牧野氏君临天下的金殿今日却将成为
他们的葬身之地,许多人开始嘤嘤地哭泣。牧野笙在人群中寻找着母亲,却看不
见。想到自己将孤单地死去,他不由悲伤起来。
守在殿内的最后军士看见皇族们被驱赶着向大殿走来,都在心中默默长叹,
齐跪了下去,行最后的参拜礼。有人喊着:“国之将倾,我辈何存,众位殉身于
此吧!”殿中军士齐拔出刀来,就要自刎。
牧野笙大喊道:“住手!”上前抓住了那为首之人的臂膀。他叹了一声,
“山河仍在,亡的只是我牧野氏而已,放下刀出去吧……”
殿中沉默一会儿,渐有士卒起身而出,最后大半皆出殿而降。只有几十人仍
跪在殿中,不肯出去。
待牧野族人全部走入殿中,硕风和叶才下了马,向玉阶正中大步而行,后面
数十将紧紧跟随,战靴铿响,那代表天下皇权之殿渐渐尽展于眼前。在他和那高
高皇位之间,只隔着这最后的一群凄惶面孔。
“牧野勤、牧野寒!你们可看见今日!”想起当初在北陆瀚州的数代艰苦厮
杀,出生入死,硕风和叶不由仰天大笑,仿佛看见大殿高穹之上,牧野氏的祖先
魂灵已经怆然遁去。
“不过……烧尽这天启城之前,我却还有一件事要做。”硕风和叶扫视众人,
忽然从腰囊中取出一幅画轴来。“我平生有两大心愿,一是要入主东陆,成为天
下之主。另一件事……”他啪地将那轴卷一抖,“我要找到画上这个女子!”
他一挥手,右金士卒高举火把,转动殿中铜镜,把那幅画照得通明,只见光
影之中,画中女子身形摇曳,衣袂飘飞,直要走下地来一般。殿中顿时就是一阵
哗动。
牧野笙怔怔望着那幅画,一时无语。
那画上女孩,不正是她。而这画自己画成,就失落不见,为何却会在此地此
时出现。
“怎么?莫非牧野氏尽拥天下,却不知此女子是谁?”硕风和叶怒道,“若
不应声,把你们舌头尽数割去。”
“不过是一幅画,又怎知天下真有此人?”人群中,一个老迈的文臣答话道。
“只因题款上道:翩然一顾剩风吟,水珮云裳忆未深。袅袅香痕和月去,宵
宵劳我梦中寻。何况这画的来历,我倒听过一个传说,世间定有此女子不假了。”
“就算有此女,天下茫茫,又去哪里寻找?”老臣摇头道。
“我只从献画之人处得知,这画就是由这皇宫之中传出的,此女也必是宫中
之人,你们岂能不知?”
“知便又如何?我等待死之人,还顾得这许多么?”老臣道。
硕风和叶冷笑高抬了画卷:“说出此女是何人者,免死。”
牧野笙只怔怔地望着那幅画,却记不起来作画时的任何点滴了,仿佛真的是
自己在梦中画成的一般。
“没有人知道么?”硕风和叶叹了一口气,向后扬手,“准备点火,烧城。”
牧野笙想,她不知是否还流连在这宫殿中?快些离开啊,切莫与之俱焚。
他忽然恨自己无力改变这一切,才想起那女孩儿的话来:“终有一天,你会
想当皇帝,疯狂地想当。当你发现你其实那样无力改变一切的那一天。”
是的。牧野笙明白了,他挥不动剑,不能保护亲人;手中没有大军,不能捍
卫国家。他真是不如他的几位兄长。这些年来,他其实只想着自己自在生活,却
没有想过需要去有力量保护谁。
可是,现在明白这一切不是太晚了么。家国已碎,全族也将与这太华殿一起
消亡在熊熊火中了。
忽然有一个清丽的声音道:“你当真要见我?”
所有的人回过头去,望着那大殿外的身影。
美人如玉剑如虹(今何在)
美人如玉剑如虹(15)
此时的天启城,风把烟火与无数人的惶哭卷上天穹,整个东陆,遍布着关于
帝都陷落的惊骇传言。九州之上,金戈搏杀声四起,任何一个握得动剑的男人,
都开始征服天下的妄想。然而在这天启正中的太华殿,风暴的中心,这些执掌与
见证着皇朝末日的人却都静默无言,仿佛刀锋也失了锐利,火光也变得黯然,在
这样的一位缓步走来的女子面前。
原来世间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存在的啊。硕风和叶想着。忽然间,他听到了许
多镗鎯之声,那是他的将领们呆呆注视,不觉间松手把刀落到了地上。硕风和叶
不知道这“金殿坠刀”又将成为后世的著名典故,他只想着自己刚才那样高声大
叫是不是显得太过粗鲁,自己的胡须是否因为连日征战而忘了修理,他想着东陆
人之所以都那么精通诗歌礼乐,竟果然是真的有这样的美人需要赞颂。
这种美和北陆女子的美截然不同。北陆的女孩们象欢实的小鹿,让你想追逐,
想扑抱。可眼前的女子象一块清瑜流逸的美玉,让你连触一下的勇气都没有,生
怕她会在瞬间碎去,因为这美是这么不真实,如同一个行走于人间的梦境。
硕风和叶那一瞬间突然觉得,有这样的一个人伴在身边,什么天下大业,什
么雄心壮志,都可以去它一边的了。有了她,还要那些劳什子做什么?
他不知看了多久,才想起自己还是一位统兵的元帅,正在王朝兴替的重要时
刻。他恨自己为何现在还有那么多的事要做,而不能象在北陆时那样,策马间看
见草地上坐着的美丽女孩朝自己微笑,就把她捞上马背呼哨而去,不用多说一句
话。他不知自己在这女孩面前能说些什么,所有的言语都无法粘上那光洁的玉石。
只好强迫自己转过头来望着牧野氏的皇族们:“谁是这大端朝的皇帝啊,站出来
好么?”
皇族中一阵喧动。
硕风和叶泛起冷笑,“怕成这样?连皇帝也不敢露头了,还是早已经吓死在
床底下了?
忽然一个声音道:“我在这里。”
听到这个声音,面色平静的绝美少女却突然轻颤了一下。硕风和叶看在眼里,
心中突然涌起无限妒意。
“你是谁?”硕风和叶望着走出人群的这位少年。
“你不是要见大端朝的皇帝吗?我就是。”牧野笙说着。
硕风和叶看了看眼前这单薄的少年:“你是当今端朝的皇帝?你就是牧野勤
的六子牧野笙吧。”
“是我。”
硕风和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来问你,如果让你在帝位和这个女孩之
间选择,你会选哪个?”
牧野笙愣了愣,这答案对他来说再简单不过,他想自己不能撒谎。
于是他说:“她。”
殿内一片哗然。
硕风和叶点点头,忽然笑道:“我有时候真羡慕你呢。这样吧,你写一纸禅
位诏书与我,让我名正言顺地当了这个皇帝。我就让你和这女子远走他乡,逍遥
一生。”
牧野笙想,这正是我想要的。
可是他却听见,他的身后,一干声音在喊着:“不能!”他的头顶,先祖魂
灵在喊着:“不能!”四野穹庐,无数战死的枯骨在喊着:“不能!”
他叹息了一声:“我不能。”
硕风和叶长叹一声:“我只是想问问端朝皇帝,是不是因为有了这样的一位
美女,才消磨了守护天下的雄心。不过今天见到这女子,我才能理解,任何一个
英雄汉,在她面前都会觉得除此女之外,世上万物全是扯蛋。”
他猛转回身:“所以,为了将来新王朝的大业长久,我还是除了这祸根吧!”
他忽地抽出刀来,向女孩子的雪白颈间斩去,大殿里一片惊呼,几个右金将
领先抢了出来,恨不得要把主帅推到在地似的。
在刀锋触上女孩肌肤的一瞬,硕风和叶听到牧野笙喊:“住手!”
刀停住了,硕风和叶看见那女子望着前方,眼中竟然没有一丝恐惧,刀风此
刻才撩起她的长发,数根青丝飞扬了好一阵才静伏下来。少女缓缓转过头来,那
目光立刻击穿了王子的心,硕风和叶顿时觉得自己的刀也要落在地上了。
“我绝不能把这样一个女子留在身边,绝不能!”硕风和叶想,“一定要杀
死她,不然我这一辈子就完了。”可是他的刀却再也不能上前半毫了。
他猛地抽回刀来,愤怒地喘息着,多半是恨自己的软弱。
“你同意了么?”他向牧野笙问道。
牧野笙伫立在那里,觉得两种巨大的力正将自己研磨着,就要粉身碎骨,却
偏偏心思清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地体尝着这痛苦,他觉得自己要疯了。
可是女孩的声音却响了起来:“不如让我来做出决定吧。”
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望向她,这女孩就要改变整个风暴的走向,却轻巧得宛
如蝴蝶的一振翅。
“我跟你走。”女孩对硕风和叶道,“但你要做到三件事。”
“说。”硕风和叶道。
美人如玉剑如虹(今何在)
美人如玉剑如虹(16)
“第一件,不损毁这天启一草一木,一人一畜。”
硕风和叶一挥手,立刻就有将领跃出殿去,大声传着他的将令:“灭火!收
刀!全军静驻待命!”
“第二件,这幅画,请还与他的主人。”
“这幅画是谁的?”硕风和叶疑惑道,“我这辈子敬佩到生畏的人不多,在
武艺勇悍上,我只服牧野寒,但才赋天纵,有这般功力能画出如此旷世传神之笔
的人,当是我敬畏的第二人。”
“这你一会自然便知。”少女道:“第三件事,你要立刻退兵回北陆,我在
你身边一天,你便一天不能再踏足东陆。”
殿中的人全部惊呆了。
硕风和叶愣了半天,突然大笑道:“你觉得我会答应这个要求么?”
“没有任何人可以强迫你做决定,硕风王子。”
硕风和叶抬头望着大殿穹顶,沉思良久,又开始在殿中踱步,他来到那皇帝
宝座之前,静静地看了许久,轻抚那古老鎏金的椅背。千年来,无数帝王在这座
上,主宰和目睹了兴衰沉浮。那是他毕生的梦想,没有人相信他会因为一个女子
而放弃。
硕风和叶却又走下了玉阶,在殿中走着,思量着,又走向殿外,望着赤红的
天空出神。
他的副将赫兰铁朵急了,大喊道:“王子,这有什么可想?你下不了决心,
我帮你杀了这女人。”
硕风和叶却竟是望天不语。
赫兰铁朵急了,抽刀跳了出去,就要向少女的头颅上劈下。
硕风和叶在殿口一扬手,本在他腰间的马鞭疾飞了起来,抽在赫兰铁朵的手
上,副将痛呼了一声刀落在地上。
“退兵。”硕风和叶说。
“什么?!”所有右金将领都大喊了起来。
赫兰铁朵一下跪倒在了地上:“王子,当年我们都是带着一统天下的梦想随
你远征,现在你要为了一个女子退回北陆,但我们不会退的,你把我们的头全砍
下来吧!”
右金将领也全部跪倒下去。
硕风和叶猛转身大步走了回来,把跪倒在地的右金将领一个个踢翻,口中也
一个个骂过去:“蠢材、废物、脓包、白痴、猪脑……真是白带了你们这么久。”
他踢到东陆谋士康佑成面前,发现只有他还站着,奇道:“你为何不劝我啊?”
康佑成道:“我还等着成为第一辅国谋士呢,怎么会劝一只飞虎留在天启城
这个大金笼子里等死?我们咬死了大端这头鹿,却无法一口吃下,而群狼环伺,
我们必成众矢之的。右金骑兵虽强,不能守城,日久也必疲惫。不如先扬长而去,
待群狼一拥而上,为了这头死鹿打得精疲力竭之时,再大啸而来。”
硕风和叶放声大笑,猛拍康佑成的肩膀:“还好有你,还好有你,将来你要
是敢有异心,我一定把你十六马分尸。”
右金将领面面相觑,还是一时不能领悟其中的道理。
硕风和叶来到少女的面前:“虽然还未过门,不过心已经向着我了啊,一句
话点醒梦中人,我们这就退兵,回北陆过快活日子去。”
少女微微一笑,硕风和叶脸上的笑容却立刻消隐了,只因那一笑太美,让他
所有的豪情与狂傲都散去无踪,狂喜却笑不出来,欣慰却哭不出来,只有在心中
一遍遍地默叹:为什么世间有这样的一个人儿呢。
牧野笙呆立在一边,却觉得身体已变成了石块。眼看着心爱的她就要被夺去,
可他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只因为他是这个王朝的帝王,这个王朝存在
一天,他就只能默默地站在这儿,象块石头。直到有一天,这殿倒了,穹顶再不
能遮蔽天空,一道闪电击下,石头碎了,才能看见心在血泊中狂跳着。
少女从硕风和叶手中接过那幅画,捧回了牧野笙的眼前。
“还给你……我要多谢……你为我画了这幅画……”
硕风和叶的眼睛瞪大了,他没有想到作画之人竟是这位年少的帝王。草原传
说牧野氏是天骄之族,果然不错啊,只可惜到了这一代,天赐的才干却全用在了
虚缈的画笔上。
牧野笙却只是低着头,不敢抬眼来望着少女。
少女将牧野笙的手握起来,将画放回他的手中。
“若是想我时,看看这画吧……若是不想看了……就烧了它吧。”
美人如玉剑如虹(今何在)
美人如玉剑如虹(17)
这是少女对牧野笙说的最后一句话,在牧野笙的心里响了千万遍。他不知道
什么时候右金族全部退出了天启,不知道什么时候万众开始欢呼右金族退回了北
陆,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又坐在宝座之上,百官万众向他跪拜,高呼万岁。这一
切都对他来说虚缈若无,他只是低着头,闭紧双眼,不敢再听这欢呼,不敢再去
看那一幅画,虽然他把它握得紧紧的,一刻也不曾松开。
皇上患了魔障,不说话,不理人,只紧紧握着那幅画,十天半月也不松开。
天下都焦急得不行。
直到那一天,牧野笙缓缓地抬起头来,睁开眼,望着眼前的虚浮的人影,轻
声说:“取烛火来。”
他举画欲烧,忽然一方有着字迹白纱,从画卷中飘了出来。
“我想你永远不会再展开这幅画,而是将它直接投入火中,这正是真好了。
人若追求极致之美,必付出一生的代价。我是一个魅灵,由这千年宫阙的气蕴中
所生,虚无实体,飘零无依,目睹了多少代的沧桑离乱。终于那一天,我见到了
你的画,欣喜万分,照你画中的人凝聚出我的容貌,终成血肉之躯。我知道世间
再不可能有这样的美,也知道自己将为这美丽付出怎样的代价,但我不会后悔,
只为有形体便可与你相伴。但我却不敢接近你,因为迷上我会毁了你。我的灵魂
与画共依,如果我离开这画太远,我的身体也将渐渐病老衰弱。如果这画被焚去
了,我的灵魂也就将消散于天地。所以……如果燃毁这幅画,右金王子也就不能
得到我。我死后,右金军终会重回的,如果你留存着这幅画,我会强颜欢笑地伴
在他的身边,为你争取到多一些时间,等着你能挥剑率大军保护自己的那一天…
…我一直想着,在未来,当你仗剑迎风伫立于山巅,那个能在你怀中不惧风雨的
女子,将是多么的幸福……”
牧野笙抱着那画,想了许久。
直到云幕西垂,直到群星隐没……
那幅花去了他所有年少才情的画,终于在烛火上被缓缓点着了。火越燃越大,
它从牧野笙手中飘落到了地上,缓缓展开。那少女正一点点被火吞噬,她那怆然
回顾的眼神,却仍是那么直刺人心。此时,在数千里外的北陆,那个绝美而脆弱
的生命正走向最后一刻。
牧野笙突然扑倒在地,拍打着那幅画上的火焰,然而,画的残烬在他的袖风
中忽然变成了无数黑色白色的幼蝶,缠绕着,旋舞着,向窗外无垠晴空而去。
牧野笙呆望了许久,终于缓缓走出殿来。
那里,文武百官正在等着他。
“陛下,澜州九郡守齐反,大军向天启而来。”
“陛下,越州反贼佟波陆颜竖明黄大旗,自立商国。”
“陛下,硕风和叶出尔反尔,再整十万大军,意欲再次南渡。”
这年轻的帝王望着天际正卷来的长云,笑道:“上朝。”
※ ※ ※
(未完待续)
千山回眺兮,万里峥嵘,故国未远兮,忧念中京。远逐群狼兮,四海未平,
父老赠我长剑利,拓宇披荆!
绝漠苦战兮,风雪连营,裹创一决兮,背水陈兵。战野玄黄兮,壮士佳城,
剑折即是埋骨地,大快平生!
美人如玉剑如虹(18)
牧野笙陛下不喜欢朝政,他在宫殿上一边作画一边听着政务的禀报,他的画
技已经超越了这个时代所有的伟大画师,有人说他画的美人会在晚上从卷中走下
来,他绘的山水可以让你踏入画中流连忘返,他的征战卷可以听见人声马嘶,他
的冬景图展开来风雪便席卷了河山。
牧野笙是一个神奇的人物,只是不太适合作皇帝。
在他作为帝王的这几年里,他的端王朝经历了数百年来未有过的忽兴与忽败。
当北陆的右金族铁骑打到帝都天启城下时,牧野笙陛下才刚刚登基不过十五岁,
那时端王朝已经没有兵可用了,各州郡的太守诸侯都在冷眼旁观,看着这个王朝
是不是气数已尽。但奇迹的是右金族攻入了帝都却没有废去这个王朝,他们带走
了珍宝和美人,并拆掉了帝都北面的还鞘门门扇,以表示只要他们愿意,任何时
候都可以自由纵马于帝都。如果王朝把城门重新装上,就示为宣战。右金族就会
卷土重来,焚毁一切。
人们怀念牧野笙的大哥牧野寒,因为当他在的时候帝国的人们从来没有担心
过来自北陆草原的游牧族。当牧野寒带着他的苍狼骑军镇守在北陆,草原诸族连
谈起他的名字都会压低声音。牧野寒是天下公认的第一名将,他的骑兵军是天下
第一的骑兵,再骠悍以马术骑射自负的草原部落,只要敢反叛就会被无情的击溃。
后来,游牧部落们看见牧野寒的旗号就都下马而行,以示没有脸面在牧野寒面前
骑马。可惜这样的一支骑兵军,在端朝渐渐消耗了它最后一分国力后,终于失去
了来自东陆的补给与援军,孤军奋战一年多后,被草原诸族联军所围困,冻死在
溟朦冰海上。
如果牧野寒活着,他本来该继承端朝的帝位。人们都相信,他将是端朝有史
以来以伟大的帝王,以他的剑和骑军,守护着大端的尊严与疆土,使诸族跪伏。
然而历史偏偏象一位故意要造出意外的作者,大端朝的帝位却是由牧野寒的
六弟,连剑也握不动,只爱在后宫与女孩子堆中嬉闹,会在上朝时在案上画自己
的美人图,满脑子胡思乱想,一个念头冒出来就不惜一切的去实现,被世人怀疑
有妄想症状的牧野笙。
牧野笙是大端朝的未代皇帝,这个存在了三百年的王朝,在它的生命最后一
息中,籍牧野笙这位疯狂画师之手,以无数人的离乱凄苦为代价,放射出回光返
照似的无以伦比的光辉,那么多的风流人物,那么多的世代传说。象一个伟大的
悲剧,大端朝这个最混乱却又是最灿烂百年长梦就从牧野笙开始了。
若不是最伟大的,就是最荒唐的,历史看似象一个神经质的女子,总是毫不
犹豫的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而最终人们会发现,最明亮时也是最黑暗,
最繁华就是最悲凉,一切从来就不曾有过不同。
2盼兮牧野笙是一个昏君,这一点从来没有人怀疑过。
无数的史例证实着他的罪状,他的每一个晚上突然想出来的怪点子都能引起
天下的震惊与混乱。比如苍溟城的修建,征发了百万劳力,开辟道路运河,打乱
了天下格局,使富裕地一夜赤贫,贫困土一夜暴富。那端朝与北陆羽族的惨烈战
争,就来自于他建造飞车的梦想。又比如那支从孤城中横空出世拯救了端王朝,
并纵横于天下的军队,当它初建时没有人相信,那些少年会成功。
那是在牧野笙初当皇帝的时候,端王朝内忧外患,风雨飘摇。而牧野笙怎么
也没有想到皇帝会轮到自己来做,自己的兄弟们,有些在与外族的战场上死去了,
有些在与自己兄弟的争斗中死去了,最后该当皇帝的都没有当上,他这个最不该
当皇帝的却当上了。他不想做皇帝,可是有人偏偏要他做,就是因为他不想当皇
帝,所以这样一个不理政务整天恨不得躲在后宫画美人的皇帝是十分受权臣们的
欢迎的。
但权臣的宫庭权术再强,却也是外战外行,挡不住想着喝酒和女人的野蛮的
没有礼仪与权术只有骏马和长缨的游牧族的进攻。右金族攻入了帝都,右金王子
硕风和叶带着他的勇将们,闯上了大殿,高举着一幅画问:“这个美丽的女子是
谁画的。”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知道那个画中的女子是谁。虽然她那样的美丽,即使在
画纸上,却也让人不敢逼视。
这时年少的皇帝说:“那是我画的。”
历史在那一刻分裂成无数传说,没有人亲眼见过那个女子的存在,人们认为
她只存在于少年牧野笙的想象中。因为她太美,所以不可能存在于世界上。
然而右金王子硕风和叶却是真的在片刻后下令退兵,没有焚烧天启城,让士
兵有布包起了他们的战刀。这样的奇迹无法解释,于是人们说那是因为牧野笙召
唤出了画中的那个女子,她从画上走了下来,于是所有右金勇士的刀全掉在了地
上。那一瞬他们忽然觉得,在这样一个女子面前,什么天下功业,男儿壮志,全
是假的,人一生,能拥此一女子入梦,足也足也。
于是硕风和叶十分高兴的答应了牧野笙的三个要求:留城,止杀,退兵。为
了这样一个女子,他放弃了他的天下大梦,放弃了近在几尺之外的皇帝之座,幸
福与满足的抱着那幅画,赶回他的北陆大帐,等待着再一个夜晚,再次将她呼唤
出来。
然而史家说:市井小民总是喜欢用一些无聊的传奇在来代替历史唯物辩证法。
历史的发展是不由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是不可能被一个连户口本都没有的莫须
有的女子所改变的。
正统历史教科书上的说法是这样的,右金王子硕风和叶的首席战略官谋士康
佑成向他进言,说现在占据天启灭了有三百年正统的端王朝自己称帝是不得人心
的,必成为天下诸侯围攻的对象。而且右金族骑兵无敌步兵歇菜,野战英雄盖世
守城狗熊一群。天启城是一定守不住的也不能守,不如退回北方经营所占到的领
地,安抚人心,训练步兵,重耕田地,才能应付持久战争的需要。而天启帝都,
不过是个虚荣的象征,不如留给那些想当皇帝想疯了的诸侯们去争夺吧。并且烧
杀焚城这种逞一时之快的事情,凡是有天下雄心的人都不会做的。
硕风和叶连称有理,才下令留城止杀退兵。但是走时带走了天启城所有的金
银铁器,拆掉了天启北面的城门,并命令不得重新装上,否则视为宣战。他的大
将赫兰铁朵就带着三万骑兵驻扎在天启城以北八十里的地方,一夜之内就能赶到
天启。就象一个渔夫紧紧盯着他鱼线上的饵料。
天启帝都之民和他们的皇帝就生活在这样没有城门的屈辱之中。人们愤怒了,
有人试图带着家里的门板去装上那座城门,但他们都被射死在了城门之下。射死
他们的不是右金族,而是天启自己的禁卫军,因为城门是不能被装上的,那将被
视为宣战,那时右金族就会杀光城中所有的人并烧毁这座伫立了千年的帝都。
很长的时间里,北门还鞘门的门口堆满了尸体,不甘受辱的人们用他们的命
与身躯几乎堆起了一座城门。当所有不怕死的人都死去了,有地可逃的人都逃走
了,剩下的人就开始逃避,他们纵欲疯狂,无视法度,及时行乐,废道越礼,天
启城变成了一座荒淫之城,腐朽之城。
这个时候,皇宫中的皇帝陛下在想什么呢?
天启城的北面国土,已全被右金族的大军所占据。天启城的东西南面,是各
怀异心的郡守与诸侯们。他们开始疯狂的组建自己的势力,准备争夺天下。而几
个较有实力的,已经开始向天启城进军了。他们不是来拯救这个王朝的,而是准
备亲手覆灭它。
天启城中,少年皇帝牧野笙看着手中的玉玺。它是最纯白高贵的玉,雕刻的
无比完美,却缺了一个小角,据说是前朝皇帝用它气愤的投打权臣所摔的,于是
用黄金包上了。可牧野笙觉得缺一个角才达到真正的美的极致。这种残缺之美是
追求极致的帝王与工匠们所无法领略的,只有在无数人置身其中无法自拔的偶然
与必然中才能产生。就象现在的天启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宛如圣贤所设想
的理想之国,因为财物没有用了,贞操也没有用了。这一切也把混乱之美推到了
极致,少年皇帝十分讨厌那个金色的角,它破坏了残酷之美。他拿了一把小刀想
撬下它,可它太结实了,于是他又把这个角向案上重重的敲着,直到把紫檀木案
敲出许多小坑。
你看,国家沦亡的时刻,我们的少年皇帝却在忙着这种事情。
也许他是这样的想的,本来他就不想当皇帝,也不懂当。这个国家亡了,能
夺得天下建立新王朝的人必然是比他有本事的,那么这个天下才会有救,这玉玺
拿在别人手里,是号令天下的权威,可在他手里,却只是一个不完美的玩具罢了。
如果牧野笙是这样想的,那么就不会有那支军队。那支据说是从壁画上走出
来,横扫了天下的军队。
所以史家们也无法解释这种错位的因果,他们在史料中寻找蛛丝蚂迹,最终
却只有把眼光投向民间的评谈中,歌谣里,那一个若有若无的影子,那一个从来
没有被证实存在过,却又分明的可能改变了历史的全部轨迹的暗影:一个名叫盼
兮的女子。
让我们踢开正史,回到传说中来。
当硕风和叶攻入了天启城,他高举着那幅画,大喊:“这幅画是谁画的。”
也许硕风和叶并不是什么有着雄心大志的游牧民族领袖,他只是在一个偶然
的机会看见了那幅画,惊叹道:“世间真有这样的女子吗?”而他的谋士对他说
:“王子,你何不骑上你的骏马,带上你的宝剑,去这幅画卷传来的那个神奇国
土寻找呢?
于是部落的联合开始了,游牧民族对端王朝的反抗开始了,北方民族再一次
南下,结束了一个王朝,开始了一个新的时代。
没有人相信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一幅画。因为没有亲眼见过那画的人都不会明
白那画有多么美。
让我们再一次相信传说,当少年皇帝说:“这是我画的。”硕风和叶看到了
那个奇迹,那画中的女子被从画上呼唤下来,牧野笙唤出了她的名字:盼兮。
于是那一瞬间,硕风和叶相信了爱美人不爱江山。
于是右金王子答应了牧野笙的条件,带着盼兮退出了天启。但是牧野笙把那
幅已变成空白的画卷留了下来。那个晚上,当牧野笙把手中的玉玺敲了又敲后,
他忽然叹息了一声,来到墙上悬着的那幅空画卷前,举烛火将它点着了。
于是千里之外,右金王子硕风和叶眼睁睁着看着身边的美人化为了青烟。他
恼怒了,发现受骗了,于是再次点起铁骑,杀向天启而来。
然而,等待他的却是牧野笙的反击。
美人如玉剑如虹II美人如玉剑如虹(19)
此时,少年皇帝牧野笙来到黑暗的辰风殿中,就着外面的暗淡月光,望着历
代皇祖的画像。在他们的画像下,还摆着他们当年留下来的战刀衣甲。牧野族向
来是马背上打天下,马背上治天下,历代皇帝自小习武,亲自执掌兵权,亲自上
阵冲锋。所以历代没有出过能挟兵自重的将领,可到了他这一代,却手里真得连
一个兵也没有了。
牧野笙轻叹了一声,走到太祖牧野雄疆的画像前,望着画像下那太祖曾使用
过,沾满无数血锈的黑铁色沉重战刀,不由伸手想去握起。突然黑暗角落中传来
一声响,牧野笙惊转了身去听,却又再没有声音了。
牧野笙忘了去拿那把刀,又走到大殿的另一头,那里有一张空白的画卷,也
同历代皇祖的画像一起立在那里。牧野笙想起了,自已小时候由父皇带来此处,
也问起这最后一张画卷为何是空白的?父皇说,那是给将来的最后一代皇帝所准
备的,因为他没有颜面去见列位祖先,所以给预先备下一张空白画卷。
那时小牧野笙问:“最后一代皇帝?难道大端朝还会亡国么?”父皇大笑:
“天下哪有万年永固的朝代呢?国之兴亡,如人之生死,该来的终是会来的,坦
荡些好。这也是先祖们的胸襟所在。”
牧野笙想,看来这张白卷,是为自己准备的了。他不由想去找来一只笔,把
自己的模样画上去。可是他突然看见,那张白卷的下面,檀木基座上放着一个长
条小盒,漆色古旧,却也不知在那里放了多久了。
于是牧野笙又回忆起来,当年小时候他也曾看见这个旧木盒,问父皇这是什
么?父皇笑道:“可是先祖们也不想坐视子孙走到绝路。所以放下这个盒子,这
盒子里藏有百万雄兵,若是有一天,大端朝真走到绝路,那时的皇帝就可以来打
开它。”
牧野笙心绪一振,伸手便去拿那个木盒。一握之下,却吃了一惊,木盒竟象
是钉死在了基座上,纹丝不动。再使了双手去拿,才发现那木盒并不是钉在基座
上,而是因为太沉重了,以他的力气根本无法拿起。费了全身的劲,也只能将它
轻轻的平移几毫。
这么一个小小的木盒,就算是实心铁铸,又怎么可能会这样沉重呢?里面究
竟装得是什么啊?牧野笙弯下腰来,借着窗外微微月光,凝神打量。想找盒子的
开启之处,可是太暗看不清楚,伸手在木盒边缘摸了一遍,也没有发现有锁扣样
的事物。
忽然,牧野笙猛一抬头,看见那巨大空白画卷之上,一个明明白白的黑影正
浮现了出来,越来越高,越来越大,正在他头顶升起。牧野笙大声惊叫起来,向
后跳了出去,坐倒在地,衣角象是被什么给紧紧压住了,如何使劲也站不起来。
牧野笙想起以前听说过的魅鬼传说,说是极暗之中,魅鬼会装成人的影子,
趁人不注意时,拉住人的衣服,把他拉倒在地,然后吸走他的生命。再看地下,
自己正是坐在自己的影子之上,它正紧紧吸住自己的衣袖。他不由惊恐的想大喊,
却发现什么声也喊不出来。
突然间砰的一声,一团火光从身后闪了出来,借着这光亮,牧野笙看见自己
身畔竟伸出好几个影子,随着光芒亮起,影子们猛的拉长,发出一声凄厉呼喊淡
去逃匿了。牧野笙回头想看看火光来自何处,可那火光只一闪就熄灭了。他回头
也只看见一片漆黑。
趁着现在能动了,牧野笙连忙站了起来,推开殿门,直奔出去,直跑出两重
门外,才开始高呼:“侍卫,侍卫!”
才喊了几声,牧野笙便发现今夜宫中极为异样,不仅看不到一点灯光,而且
听不到任何声响,象是一团极浓重的黑雾降在宫中,把一切都隔绝起来。自己的
声音一传到雾中,便消失无踪了,连一点回音也听不到。
牧野笙惊恐的奔回自己的寝殿,推开寝殿门的那一刹,象是光从窗前一掠而
过,他仿佛看见殿中所有事物的影子都匆忙的奔回了自己的原位。
“连你们也想闹一闹是不是?”牧野笙突然心中怒起,顿时把恐惧驱散,对
自己说:一个大活人还怕什么影子。他来到案前,案上铜防风烛台上的九支烛不
知何时全都熄了,这显然不是风能做到的。
牧野笙去箱中翻出一个锦盒来,一开启室中顿时光辉充溢。原来那是当年生
日时母后送他的一颗夜明珠,有拳头般大小。听说是从鲛人的海市上以无数异宝
换来的,又听说是有人捕了鲛人公主,她一颗颗泪滴凝汇成的。总之最后进献进
了宫中,又来到牧野笙手上。这夜明珠纯色毫无斑痕,最神奇是于光芒间珠内隐
隐有波纹流动,于是光芒在墙上也如水色倒映,流光溢彩。
他举了明珠四下查看,发现四下事物竟都似被人翻动过。如果真是有人潜入
殿中,或许他还仍匿于身边某处。牧野笙警觉的四下打量,忽然目光落到床边帷
帐上,那风吹起一边帐幕轻轻飘动,可另一边却竟然纹丝不动。
牧野笙却反而定下心来,来到案前,拿起案上玉玺,望它叹道:“可怜物事,
当年无数人为了你打得血流成河,现在你就放在这里都没人想要呢。”
忽听扑哧一声,帐后竟有人笑了出来。
牧野笙在案前坐下道:“你不是想来行刺,也不是想来窃国。这里除了一个
皇帝一个国家,却再也没有东西可偷了,你这样的笨贼,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帐子猛的一扬,一个身影跳了出来:“早听说我们的皇帝是个疯颠痴人,不
可理喻,原来果真是这样,玉玺随手乱搁,半夜四处乱走,你这样的疯皇帝,我
也是第一次见到。”
那却是一个着夜行黑衣的女子,纱巾不蒙面,系在脖上,青丝挽起盘在头顶,
一双眼睛晶莹闪亮,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岁上下。
“我刚才手中还握着百万雄兵,可惜我拿举不动。”
“百万雄兵?你说那个梨木盒?”女子的眼睛一亮。
“你竟也知道?”
“大端朝的宝贝,是贼都踮记着,只有两个傻瓜不知道,一个叫硕风和叶,
一个叫牧野笙。”
“那你说说,我们大端朝有哪些宝贝?”
“你们皇城的秘密宝库中,异宝无数,那些削铁如泥的神兵,日变百色的珊
瑚……这些都不说了……硕风和叶带军攻破天启时,全都抢走了,但真正的宝贝,
却不是这些。”
“那是什么?”
“比如说那个山河图镇——你知道为什么它那么重?”
“山河图镇?你说那个小长条盒子?原来那是个镇纸?看来似乎只有我不知
道那东西有什么用。”牧野笙笑道。
“说里面有百万雄兵,也只是个传说,或许也只是太祖的一句戏言,但假如
是真的呢?那就会改变天下大势了。”
“我想,当初硕风和叶攻陷天启后,之所以不把那东西拿走,也是因为他肯
本不信那个邪吧。”
“难道你也不信?”
“我只知道,太祖并不是举着那个镇纸打天下的。”
“你不信这个,若山河图镇真被人给搬动了偷走了,大端朝亡了,你可不要
哭。”
“如果山河图镇真是个沉重无比的镇纸,那么山河图在哪呢?”牧野笙却沉
思起来……
“对啊,”女子也想到了,喊道,“既然有山河图镇,就该有山河图才对,
那山河图又在哪呢?”
“难道是那张空白画卷?”牧野笙自己思忖着,“可是那画卷上明明什么也
没有画。”
“你若是信山河图镇真得有镇守天下之功,为什么却在这里?”牧野笙转头
问女子。
“呵,”女子轻笑道,“那么重的东西,我要来有什么用呢?朝代兴替,与
我又有什么关系?这皇城中真正的无价之宝,他们却看不到,真是瞎了眼。”
“真正的无价之宝?是什么?”
“就是你啊……”女子对牧野笙笑着,象夜色里绽放的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