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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章军说,刚搬来住下的第一个晚上,就听见砰砰砰砰有人敲门。打开门

看是对面屋的女生,她一个人住害怕,因为老看见蟑螂在眼前爬来爬去,刚好这
个寝室里还有个空着的床位,这个女生就" 留宿" 了一个晚上,顾不上里面住着
五个大男人。

第27节:从村到村(2 )

还是那个夏天,他下铺的人有一天早上醒来,觉得鼻子堵得慌,结果竟然是

一只小蟑螂爬进去了。于是他们下定决心,杀蟑除害。

周末,他们起了大早,关上所有窗户,大喷特喷刚买的杀虫剂,确保每个隐

秘的角落都没有放过后,才关上门,出去打篮球吃饭洗澡。等到下午回来,低头
一看," 满地都是蟑螂的尸体,一两百只恐怕都不止".

郑章军说,从亿展公寓再往里走,有的房间条件更差,就像" 贫民窟" 一样,

没有地砖,墙也没有好好地粉刷过,水泥地,摇摇晃晃地上下铺,一个床位也就
100 多一个月。

" 我不大想住在这里,因为接触的人有时让我很不舒服。" 郑章军解释,很

多住在这里的人,没有工作或者赚钱很少,整天窝在房间里面打游戏。有钱没有
钱尽管不能全作为评判的标准,但是," 有了钱,生活至少会有点品质吧".

郑章军每月工资5000,在这里也算" 有钱人" 了,还住在二里庄,只是因为

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搬出去。

3." 我想家里少给点钱,自己多挣些"

郑章军如今在一家国有企业里做软件工程师,找到这个工作是在2006年10月

份,7 月份他刚毕业就失业,整整三个月都在不停地找工作,如果是别人早就忙
乱不堪了,而他,从小就有发泄压力的独家秘方——打篮球。

他说:" 人遇到挫折的时候,就应该把情绪发泄到一样东西上去,这样就会

好了!" 那三个月,郑章军上午面试,中午回来继续准备材料——应聘的职位都
要在规定的时间之内上传编好的程序。如果程序一直都没有思路,他就会先放下,
打球,出一身汗,洗过澡," 浑身都觉得畅快,脑子也特别好使" ,一般来说,
之前被困的问题就都能解决了!

当然,高兴的时候,他也会打篮球。周末约上三五好友,光阴就挥洒在二里

庄附近农大的篮球场上。

毕业之前,他做过药店程序员的工作," 那叫一个累啊!" 每月1000出头的

工资,从早干到晚,加班也没有加班费。平时忙点就算了,还老是出差,住的是
破破烂烂的旅馆,每次回来都累得要在宿舍里躺一天——就这样干了三个月。后
来因为要写论文,他才辞去了这份工作。

那时候他才知道,在学校里的生活是多么美好,一旦真正走出校园,接触社

会," 才知道生活的艰难".

郑章军爸妈都是普通的工人,收入在当地只是中等偏下的水平,除了学费,

他不愿意再伸手问爸妈要钱。本科四年,他几乎做过了所有能做的兼职——大一
发传单,一天四十块;大二大三的时候做过家教;节假日的时候做促销——目的
只有一个," 我想家里少给点钱,自己多挣些".第28节:从村到村(3 )

工作稳定下来之后,郑章军经常在网上找些" 私单" ,自己干,可以额外获

得不少收入。这些活儿,有时候要占用他周末休息的时间。甚至有一年生日,为
了在 deadline 之前把私活儿干完,他取消了和同学聚餐,通宵编程。那天,从
下午两点一直到第二天凌晨三点,终于干完了,匆匆扒了点早就叫好的外卖,他
就倒头睡去,一直到黄昏再次降临的时候才醒来。

小月河的周末,总在九点以后才从睡梦中苏醒,辛苦了一周的" 蚁族" 都利

用难得的休假,睡个懒觉,但在大学时就习惯了早起的郑章军会有负罪感。" 屋
里静悄悄,一睁眼发现八点多了,很愧疚。"

谈到大学里那些动辄正午才起床的同学,他略有些轻蔑地说:" 现在还在睡

觉呢——因为没找到工作。"

4.女朋友——" 如果你今天买了房,我今天就嫁给你!"

周末除了打球、干私活,郑章军还要抽出时间来陪女朋友。

他们认识已经半年多了。他说,这个女孩儿说她不爱逛街,长得也挺可爱的,

于是就开始了。" 谁知之后就爱逛街,一整天都不觉得累。"

他女朋友自己承认她现实,曾说:" 如果你今天买了房,我今天就嫁给你!

" 郑章军心里咯噔了一下," 七八十岁的老头,也有房,你直接嫁了算了!""那
太老了,不合适。" 女朋友没有听出话里的怒气,还有些娇嗔地回应着。

郑章军说,以后就算有了钱也不会拿来为结婚而买房子,资金买了房子,"

就是死的" ,没法再用来做别的。有了一定的资金,最好还是开自己的软件公司,
这样可以" 钱生钱,干一番事业".

今年的情人节,他们原来打算去欢乐谷,600 块钱两个人,无奈害怕人多就

没去,于是两个人就只是吃了顿饭,看了场电影。

他说,工作之后的恋爱,都很实际,需要慎重考虑,不能轻易开始。开始了

之后," 感觉和学生时代,还是很不相同".

郑章军的思绪回到了大学,回到了那个和他同学了四年的前女友那里。他的

脸色有些黯淡,说话的声音也不那么明朗了。在感情上,每个人心中都有最柔软
的那一面。

那时,他们没有钱去看电影去旅游,每天最开心的时光就是晚上下了自习,

在操场上一圈一圈地慢慢走,月光照着他们,听他们说悄悄话。他们都爱集邮;
他打篮球的时候,她就给他加油。

大二时,她陪他过生日。没有饕餮的大餐,没有蛋糕上的烛火,而是在大地

上留下了一串足迹——他们自己安排了" 高校一日游".从北科大开始,到北航,
到清华,到北大,再到人大,从学院路到中关村大街,他们走过了中国年轻人最
向往的高校群落。他们在每一个校园里驻足停留,欣赏各式不同风格的建筑,辨
认夏末秋初时斑斓的草木。也许现在,手心上还留存着那时牵手的温度。

第29节:从村到村(4 )

可是等到毕业的时候,一切现实的问题都堆在眼前——找什么工作,在哪里

工作,以后的打算……任何一个可能的分歧,都会让曾经亲密无间的情侣分道扬
镳。

女朋友不爱呆在北方,回到了江苏老家;而他,一直希望要在北京闯荡出一

番天地——很自然地,他们分手了。

曾经单纯美好的日子,回不去了。

5." 人活着,就要不停地往上走"

高中时,郑章军看了一本书《谁动了我的奶酪》,他害怕不知不觉中自己就

变得一无所有,立即草拟了一张计划表,催促自己不断努力。

在白纸上,他写了常常的一串:上大学——考研——工作两三年——出国继

续学习——回国工作——从政——开自己的公司……现在他再回想起来," 真是
一份宏大的计划" ,当时虽然不切实际,却有挥之不去的激情。

谈到现在的计划,郑章军一脸严肃,显然已经深思熟虑,有了现实的考量。

近期的目标是年底之前开个小饭店。起始的资金、租用的门面,他都准备好了,
就差老家的亲戚过来帮忙经营。开饭店,主要是为了让内蒙农村里的亲人们能在
北京落脚扎根," 这样他们既有事情做,也可以挣点钱".

他还计划在五年之内,有自己的软件公司。" 我有技术,又肯吃苦,肯定没

有问题。" 在公司里,同事们遇到难题,都会放下,但是他会" 一直记在心里,
不停地琢磨" ,或者在网上的论坛和朋友们一起讨论,最终肯定都能解决。从不
放过任何问题的他,在积累了软件研发经验的同时,也越来越自信。" 软件公司,
不需要太多的硬件设备,只要有技术,不愁接单子。" 在公司里做虽然辛苦,但
是可以积累经验,积累客户。" 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就可以单干啦!"

他打算开公司的时候,搬到条件好点的地方。每月一千多租金的房子比较合

适,既可以更舒适地生活,也可以作为办公的场所。" 接触的人群,素质也会高
一些," 他说," 人活着,就要不停地往上走,做好手边的每件事,不能浪费时
间。"

二里庄小月河的公寓,经常弥漫着他不能忍受的香烟味儿,还有从大学里带

出来的懒散。他在大学时也有那样的室友——正午以后起床,吃个午饭,溜达一
圈儿,心情好了就去上上课,到了晚上回寝室打游戏,通宵不睡,早上起不来,
再正午以后起床……就这样循环着。小月河里的房客,也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
找不到工作,就住在这里,拿家里的钱" 虚度光阴".

时间对于郑章军来说,却无比珍贵。他要实现自己的目标,除了不懈地努力,

还需要时间。

第30节:进京记(1 )

三 进京记

张 冉

洪建修,男,1983年生,内蒙古牙克石人。原名洪健修," 修" 从辈分,"

健" 取健康之意;登记户口簿时漏写了单立人,遂成" 建修" ,常因此被误认为
搞建筑的。东北林业大学全日制本科毕业,通信工程专业,本科四年级曾在哈尔
滨新东方软件班学习。2006年7 月毕业后来到北京,现供职于一家软件测试公司。

大学毕业快三年了,洪建修攒了六万块钱。他独自住在北京西北角一个偏僻

的村子里,每天朝八晚六的上下班。没有女朋友,家中父母还不需要照料。存钱
做什么?

买房。

可区区六万块,顶多买个北京的卫生间——能买着也行啊,人家还不单卖。

父母说,给你拿首付,你买房吧!

他眼一瞪:" 首付?你当这是咱家?" 家里十几万,足够买个房子。北京城

要想买个房子,光首付就要几十万。

就算凑上了首付吧,房贷每月要两三千。洪建修付不起。

等有了女朋友,肯定不住这三百五一个月的村屋,可是往哪里搬呢?还不知

道。

总得要涨了工资再搬。可是看起来不跳槽就很难涨工资,往哪里跳呢?也不

知道。

想出去玩,但有时间没钱;想学英语,但基础实在差。看看书上上网打打游

戏,这日子也就过去了。

上班,工作没面子;生活,平时吃泡面;做梦,可总是记不住。苦是有些,

可,暂时过得还好。

那就先这样过吧。

1.又干又热的北京城

2006年7 月,23岁的洪建修正式告别大学生活,坐火车进京找工作。

背个大书包,揣一张余额1200元的银行卡,同几个朋友一块儿,坐了9 个小

时硬座,洪建修到了北京站。

他觉得这里又干又热。喧闹的人群更让烦躁升级。

" 我都受不了了!" 内蒙古人,东北林业大学毕业生洪建修说。他熟悉的地

方,没有这么多人,也绝不会这么热。

这里是北京。高楼林立,车水马龙。

到京时已是深夜,朋友的朋友到车站接人,把他们领到知春路去找临时住处。

他们找到一间地下室,屋里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别无他物。过道很窄,一个

人走也要侧身。这个房间一宿40块。" 真黑啊" ,两年半以后,洪建修还记忆犹
新。

没法不" 犹新".那个晚上,他一宿都没睡。可能火车上吃得不对劲,他整晚

都在拉肚子,不停地往公共厕所跑,耳边还不时有蚊子嗡嗡地叫唤——脑袋都大
了。

这是洪建修的北京第一夜,在繁华的北京城地下,他和一个男人挤在一张双

人床上等待天明。

不过,地下室也有一样好处——" 凉快".

2.初到唐家岭——" 北京也有这样的地方!"

那位朋友的朋友已经替他租好了房。房子就在唐家岭。

一宿没怎么睡的洪建修,在人群中疲惫地挤来挤去。他一大早被领上城铁,

往北坐了两站,在西二旗下车换乘公交,到目的地时,已是中午。

到站下车,他清醒了:" 那哪里是北京啊,真是脏乱差!"

他看到狭小的街道上,车辆来回穿梭,裹起一团团的尘土,笼罩着一旁各种

各样的小店,有的店招牌已经挂了很久,来一阵风便摇摇欲坠。租房的小广告贴
满了电线杆和目力所及的墙壁;抬起头,还是大大的广告牌,写着" 招租" 二字。
没走几步路,不知从哪儿飘来的一个白色塑料袋缠在了脚底。

第31节:进京记(2 )

跟着别人在蜿蜒的小巷子里绕了五分钟,来到他未来的屋子里,洪建修一下

就愣住了——房里只有一张硬板床。空荡荡的屋子里,什么别的摆设都没有。这
样的一间房,二百八十块一个月,他和一个同来北京的朋友合住。

洪建修买了一床薄被子,拿了随身带着的几本计算机专业书当枕头,就在这

硬板床上,睡了一个月。

屋里没有卫生间,他每天都不得不去一个公共厕所——" 熏死人不偿命" ,

洪建修说,在里面待五分钟再出来呼吸新鲜空气,就知道什么叫做幸福。" 没想
到北京,也有这么垃圾的地方。"

北京的夏天热,他怕热。三十多度的气温,他花四十块买了个电风扇," 呼

呼呼" 吹出的都是热风。怕走电字,他给电扇定了时,每晚只开一小时。

可洗澡是个难题。楼里没法洗,外面的浴室又远又贵——要四块钱一次。他

平时就随便拿凉水冲冲,直到房东在卫生间弄了个公共浴室,才能" 凑合着洗洗
".洪建修每天都要洗澡,怕出汗,洗完了就躺在床上不动,可还是热得睡不着觉。

最可气的是他的同屋,每天倒头就睡,还爱打呼噜。烦啊,洪建修" 直想踹

他".

可哪能真踹,白天还要和他一起出去找工作。

3.投了四百份简历,他找到了工作

大四辛苦一年,他在哈尔滨没找到下家;老爹老妈没本事,也没法帮他安排。

眼见同寝的七个哥们,六个靠家里帮忙找到了工作。洪建修一咬牙," 进京赶考
" !

七月的北京,到处都是招聘会。洪建修每天七点多起床,简单吃些油条包子,

跟朋友一块出门。九点左右到会场,走走看看投简历,买两个煎饼果子当午饭,
下午再回唐家岭。回到屋里只想上床睡觉,一睁眼又是大同小异的新一天。

同来北京的哥们,最快的一个三天就找到了工作,请他们在唐家岭相当体面

的一家餐馆" 庆祝".四个人围坐一桌,一人一瓶燕京啤酒。

洪建修想,这是个好的开始。

可渐渐地,大家都找到工作了,只剩下他。

远在内蒙古的家人,也让洪建修很烦,爸总是说,找不着就回去吧。洪建修

每次都是嘴上答应," 家是个小城镇,回去干啥呢" ?再说,回去的话就错过了
最好的时间,那时北京的招聘机会最多。

" 如果我没坚持住,回去了,现在你还能在北京看见我吗?在家里待着,时

间长了,心气会变,学的东西也就忘了。" 他说。

每天从招聘会回来,洪建修还要去网吧,找招聘信息,投简历。那个网吧离

住处两分钟,里面烟雾缭绕,还混杂着分辨不出来源的汗臭味。

整整一个月,洪建修至少投了四百份简历,全都石沉大海。

第32节:进京记(3 )

他一心想找软件研发方面的工作,但最后,一个做软件测试的公司挑中了他。

过程出奇地顺利——周四投简历,周五面试,周一体检,周二就去上班了。

面试过后,洪建修觉得" 可能黄了" ,因为面试官与他的对话是这样的——

" 带毕业证了?""没带。""带学生证了?""没带。""那来干吗?""找工作啊。"

但紧接着,洪建修收到了体检通知。

工资两千块,比他期望的还多五百。他很高兴。" 很多高中同学,刚上班的

时候工资只有一千二、一千五。"

不过他也没忘记,大学里那些学采矿专业的同学,大四时每天在床上躺着,

都有人找他们签约。他们还都特拽,不去。

4.搬家,再搬家——反正" 都是豆腐渣"

找到了工作,洪建修决定搬家。他找了一个单间,带独立的卫生间,三百五

一个月。两年后,他又搬到了更偏远的土井村。

他早就想从唐家岭搬走,原来的房子太破了!那里又小又贵灰又大,冬天冷,

夏天潮。上班挤不上车,还堵得要死。

土井村是982 路公交车的终点站,洪建修工作单位在软件园广场,982 路直

达,即便在早高峰,二十分钟也足够了。

房子是同事介绍的,同样是每月三百五的房租,条件好多了。二十多平方米

的屋子,自带一个小间,夏天很凉快,洪建修准备到时就搬到里面睡。

屋内很空,电脑桌占据了一个小角落。台式电脑是2008年新买的,配了24寸

的液晶显示屏,专门用来看电影。他今年还新买了手机和手表,原来的手机用了
三年零八个月,电池不好使,按键也不灵光了;手表戴了很久,指针已经转不动
了。

这三样东西,一共花了八千元,是洪建修在北京两年多来最大的花销。他平

时很少买衣服。现在身上穿的白色条纹衬衫,还是人家搞活动送的。

正对着电脑桌的另一个角落,是一个一米多高的橱柜。隔层里放了些东西,

最显眼的是一个落满灰尘的白色塑料袋,里面装着书。" 全是以前学软件研发时
候的书,很久都没翻过了,全是灰,还是别碰了。" 他说。

橱柜的旁边,是乳白色的暖气片。上面画着一幅夏日风情图——绿色的荷叶,

粉色的荷花半开未开,浮在水面上。可用手一摸,却冰凉——原来屋里并没有供
暖。难怪在屋里人会不时地发抖。正常来讲,这时应该有暖气,但房东说:" 天
气暖和就不开啦。"

靠窗口有一张双人床。白色的床单和被套,都是大学时用的,一直用到现在。

墙上有几道裂缝。无论是土井村,还是唐家岭,都在不停地拆房子,盖房子。

两层拆了盖四层。" 成本用不了一年就能收回来,全是豆腐渣工程," 洪建修说,
" 盖房子用的都是旧砖块,水泥也很差,和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在里面。" 第
33节:进京记(4 )

不知道什么时候,洪建修还会搬家。周围的人都是这样,谁也不知道明天住

在旁边的是什么人,当然也不确定明天一早自己会在同样的地方醒来。

洪建修的工作却出奇地稳定。他一直没换过工作。

5.三十岁的时候,我在做什么?

洪建修加过一次薪,每月多了一千块。可是就只涨了这一次。

他一直都很节省,从不乱花钱,除了每月吃饭、抽烟、房租、水、电、上网

费,加起来还不到一千五,六万块就是这么攒起来的。

可原来的同学不停地跳槽,工资涨了好多。洪建修" 天天都想跳槽" ,但是

同类公司待遇都差不多,除非到外企。外企对英语要求很高,偏偏洪建修是学俄
语的。现在俄语都忘光了,英语还没学会。

" 我们是被国家毁灭的一代。" 他说。

他最大的担心就是钱。觉得俗吗?社会就这么现实。他有个学土木工程的同

学,过年的时候抱怨说,老板真抠,年终奖只发了一万五。洪建修不说话,心里
埋怨朋友炫耀——自己的年终奖,最多的那次才五千块。

也许要换行才行。洪建修很难想象,自己到了三十岁的时候,还在做个小小

的软件测试员。

现在,他每天早上七点半起床,不到八点出门,八点半上班,五点半下班,

六点到家。午餐在单位吃自助,有肉有菜有水果,每人一个大盘子,他每次都装
得满满的:" 到了晚上也不会觉得很饿。" 晚上煮两包泡面,或者在外面的小餐
馆里吃个盖饭。吃完饭大概七点多。

其余的时间,他就上网打游戏,要不就看看网上新闻的评论——他觉得网友

都很有才。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来北京两年多,洪建修仍然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他所熟悉的地

方,也就是单位和他所住的村庄。

他知道坐什么车上班,坐什么车下班;知道每月什么时间房东会来收钱;知

道出门走几分钟能走到吃晚饭的小吃铺——此外,还知道一点当地的社会学。

和唐家岭一样,土井村每月都会在村口收一人十元的" 水费".收费的人,都

" 挺横的".住在隔壁的同事,去年年底有朋友借住。第二天一早刚好赶上收钱。
那哥们不想给,双方吵起来,还动了手。后来来了两个警察,同事朋友的女朋友
就说,打架警察不管啊?警察说,管啊管啊,就把不想交钱的人给带走了。据说
在拘留所里住到现在。

洪建修听同事讲了此事。还好不是自己朋友,就算是也没办法,没钱没人,

啥招没有,唉。" 这就是社会。" 他说。

这时候,洪建修的眼睛望着橱柜里的一个红色相框。照片是毕业时寝室的哥

儿们帮他拍的。画面上,他张开双臂抱在一堵长长的砖墙上,转过头对着镜头,
脸贴在红色的砖块上,一脸严肃。

" 那时候头发跟乱草似的。" 他说,脸上天真地浮起一丝微笑。

第34节:保险公司的羚羊(1 )

四 保险公司的羚羊

张 冉

李鑫平,男,1984年生,山西柳林人。自考生,2004-2008 年在北京师范大

学继续教育学院学习,会计专业。现在一家保险公司做推销员。

1.单位——狮与羚的故事

2008年5 月,已经完成全部自考科目的李鑫平,找到了某保险推销员的工作,

开始了在写字楼上班的时光。

他上班地点在西直门外的某金融大厦。西直门是北京重要的交通枢纽,这里,

公交、地铁、立交桥是人流车流的生产线,即使没到上下班高峰时段,车流人流
也是簇拥着前行。从西直门城铁站下车,过一个天桥,就是该金融大厦了。

这里的写字楼和中关村的相比,密度小了很多,楼层也不是那么高——该金

融大厦总共11层,在这里,算是高层了。

保险公司的办公区占据了整栋大楼。第一层,八个展板挨着墙排开,上榜业

务员的肖像照挂在展板上,他们个个身着正装,精神抖擞——成为上面的" 名人
" ,是李鑫平的目标。

他的办公室在七层。走出电梯,迎面就能看见一张大大的海报,占据了差不

多整个墙面,海报上说的是狮与羚的故事——" 在非洲,瞪羚每天早上醒来时,
他知道自己必须跑得比最快的狮子还要快,否则就会被吃掉。狮子每天早上醒来
时,他知道自己必须追上跑得最快的羚羊,否则就会被饿死。不管你是狮子还是
瞪羚,当太阳升起时,你最好开始奔跑。"

无论是谁,看见海报的时候,总不免被狮子和瞪羚的眼神震慑住。每天早上

李鑫平登上电梯,走进办公室,脑海里始终萦绕着" 奔跑" 二字。

办公室是一个一个的格间,空间很局促,耳边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坐在办公

椅上,视线被隔板拦住,但仍能依稀感觉到黑色的影子在不停地走动。尽管声音
嘈杂,却有一种方正严密的秩序把人吸进去," 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和放松" ,像
被关到牢笼里一样。

整个楼层,都被各式各样的海报、宣传画、红色的榜单、照片、汉字标写的

数字包围着。" 每个人每个月挣多少钱,各个部门前十名,全都在那里贴着,"
李鑫平说," 一切都在做比较,比较业绩比较穿着比较工资比较以后的发展……
" 无形的压力,就藏在墙上的面孔与人民币的数额之后。

下午五点四十,正是下班的时间。电梯从高往下每停一层,都有很多人走进

来。他们西装革履,白衬衫、黑色西服和西裤。每个人都有一双警觉的眼睛,写
着迟疑和不相信。

2.寒风中的等待

下班了,走到西直门,运通205 载着他到唐家岭,这个他住了将近两年的地

方。

第35节:保险公司的羚羊(2 )

工作辛苦一天,回家的时候应当开心,对于李鑫平来说,却不是这样,下班

只是又一个劳碌的开始——舟车劳顿,每天都要至少一个半小时,他才能到家。
遇到中关村大街堵车,就要两个多小时。八九点,平常人家早已收拾好碗筷的时
候,他才开始吃晚饭。

他忘不了2007年的冬天,下午五点半保险公司培训结束后,在寒风凛冽里等

了整整一个半小时,车才来。这一个半小时,他缩着头,在车站来回踱步,实在
耐不住了,打电话给公交公司投诉。然而,他还得继续在车站等着,因为公交公
司不能控制在马路上行驶的车以及糟糕的交通。

天越来越黑,风也刮得更猛烈了,好不容易看到亮着车灯的运通205 开过,

眼前就黑了——黑压压的人群把一米六出头的他挤在中间,四处都是人,推着他
上了车。从车窗往外看,星星点点的路灯之下,还是黑压压一片的人," 再来两
辆车,恐怕都装不下".

在回家的公交上,总有这样的时刻:他浑身酸软地瘫坐在椅子上,收敛了推

销保险的职业微笑,轻轻地感叹一声:" 在这样的大城市里,生活的确很辛苦…
…"

3.灰尘与砖块

到了唐家岭,车停了足足两分钟,伴着嘟嘟的刷卡声和或轻或重的脚步声,

大半车的人走下来或者跳下来——他们到家了。

走下公交车,路面上的扬尘扑面而来。隔在车道中间的砖墙,让本来就不宽

的道路变得更加拥挤。四处车灯闪烁,人的眼睛就在光与灰的影子中扑闪着,害
怕耀眼的车灯,害怕钻到眼睛里的沙尘。

西直门和唐家岭,这两端都是密密麻麻的人群,不同的是,一头是窗明几净,

另一头则是灰尘密布。

选择在唐家岭住,一来朋友的推荐,二来" 这里吃的比较多" ,爱吃的李鑫

平便忽略了灰尘,在这里安了家。一天的辛劳之后,美美地吃上一顿,是李鑫平
最好的享受。唐家岭或许缺少整洁的环境、井然的秩序,但最不缺的就是街边一
个一个的小饭馆。东北菜、川菜、湘菜、麻辣烫,凡是能想到的吃的,这里都有。
每天晚上六点开始,路灯初上,生意也渐渐火起来。

晚饭后已经八点多了,弯弯曲曲的小路引向他要安睡一晚的地方。忽闪忽闪

的路灯,没有持久的明亮与安全感。走到了一个小巷子里,到处都可以看见堆砌
的砖块,这里永远都在拆与建的循环之中。那一堆堆的砖块,可能消失在今天,
又会在明天的另一个地方出现。

上楼的木梯摇摇晃晃,若是第一次来,会很害怕从上面掉下来。而李鑫平早

已经习惯了,闭着眼睛都能走,根本不用小心翼翼扶着旁边的栏杆。

在这个房东自己搭建的二层楼里,没有公共厕所,也没有洗澡的地方。冬天

要上厕所,得出去受冻,于是,他" 憋着" ;夏天,公共厕所缺水冲刷,臭气熏
天,于是,他" 忍着".第36节:保险公司的羚羊(3 )

公共厕所在小巷的进口处,一堵砖墙,可以看见漏风的没有装玻璃的窗户。

到了晚上,厕所没有亮灯,黑乎乎的一团,什么都看不见。但即使是新住户也很
容易找到它,那股刺鼻的味道,却是无论如何都去除不掉。

他的小屋里,一个上下铺,一张单人床。他熟练地把电脑拿出来,放在单人

床上架着的小桌上。上下铺是两弟兄睡的。弟弟是一个1987年的小男生,在这里
上学。他穿着一件蓝色的外套,像一件中学的校服,脸上带着稚气,两颊上还泛
着红晕。

从五点半到九点,李鑫平经历了由白日的辛苦到黑夜的安静,由喧嚣的闹市

到尘土飞扬的村里栖息的过程。这一路上,西直门中关村清华北大,繁华的经济
中心,中国最聪明的智力资源聚集在这里。只是海淀学府里的知识精英们,怎知
在半个小时的路程之内,就是" 村" 的光景?

4.压力大,也要尽心

保险公司每个月都有任务指标,达不到的员工要降级。很多人都没有熬完前

三个月,就从公司" 跑了" ,因此这个行业有90% 的流失率。

李鑫平坚持了下来。试用业务员、正式业务员、业务主任、业务经理一级、

业务经理二级、高级经理一级、高级经理二级、区域总监、区域副总经理、区域
总经理,这一级一级的阶梯让他苦苦奋斗。从试用业务员,到正式业务员,再到
业务主任,他用了整整九个月。有比他快的,半年就升到业务经理一级;也有慢
的,一年多,还只是试用业务员,每月拿1500元的底薪过活。

每天必上的课程,是八点半开始到十点半的大早会。所有的业务员聚集在大

厅里。他们交流业务,分享经验。之后是四十分钟各个部门的培训。这样一个上
午的时间就过去了。

在早会里,李鑫平总能学到东西——如何与人沟通打交道,了解经济走势和

金融市场的发展。他给自己制定目标,对之前的工作进行总结。他期盼着每天的
进步。

下午,是业务时间。刚来保险公司的时候,他每天打电话推销。一百块钱买

一万个全球通的电话号码。" 那时候可苦了" ,一天四五百个电话,小灵通从来
没有停过,挂了电话就拨下一个手机号," 打到后来都发热" ,每天晚上充满电
的小灵通到了下午三点钟就没电了。

公司每天都有一个小榜,每个人每天做了什么都挂在上面,达到标准才能回

家。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看到别人的工作量,脑海中又浮起墙上的海报,业绩
排行,一层的名人墙,李鑫平总会感到压力。

每天都有工作量,若完成了工作量,五点半可以下班,完不成就走不了。为

了完成业务量,前三个月,他每天八点才能从公司出发回家。现在就不需要了。
坐在公交车上,李鑫平说:" 我们部门里面现在还有好多人没下班呢。" 第37节
:保险公司的羚羊(4 )

他打算在保险公司干三年,尽管以后一定会离开,但是他说,也要" 像经营

自己的事业一样尽心".

这三年,他要学到销售的整个流程。在保险公司,每天和不同的人打交道,

会学到" 见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 ,怎么把客户搞定。

他说,做什么事情都不容易,但是既然做了,就要踏踏实实,有所收获。

5." 你永远都不知道电话另一端的,是什么人"

现在他已经不需要自己亲自打电话来推销了,作为业务主任,他有两个助理

专门打电话。他要做的,就是和有意向的客户进行深一步的交流,为他们制作合
适的保险计划,会见客户,出单签保险合同。

和客户的谈判在他看来,是充满未知的,是刺激有趣的,因为" 你永远都不

知道电话另一端的,是什么人".他有可能是农民,也有可能是央行的行长。

至于能不能谈成,要看相互的感觉。"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你不喜欢他,

他也不喜欢你。遇上不喜欢的客户,看了第一眼他就知道,没戏。

有一次他去西单的中行总行,客户是四十多岁的白领,拿了她那张名片,走

出去都不一样。" 这个人给我的感觉很好。真的,有些有钱人,素质就是很高。
" 可惜这单他没有谈成,因为第二次再见面的时候,他以要签单的心态去,被理
性的银行人看出他的着急,于是黄了。

李鑫平还谈过一个特别有钱的客户,开的是宝马,有三套房产。后来没有谈

成,客户说,做个三千块钱的吧,看你们整天在外面跑啊,也挺辛苦的。李鑫平
说,当时他的脸刷一下就拉下了,很不高兴。" 我的工作虽然很辛苦,也希望你
买我的保险,但我不愿意因为被可怜才做出业绩。" 他认识一个二十二岁的小伙
子,十二岁死了妈妈,十七岁出来闯荡,从学徒到现在的大厨," 都是一步一步
努力奋斗过来的,不需要被别人可怜".

他有个同事,和一个北京的暴发户谈。暴发户特别喜欢拍桌子,后来同事也

把西服一脱,跟着拍桌子。这样,单子才顺利地签成。

6.铁哥儿们

客户是陌生的,但是那些从小处来的哥儿们,让李鑫平觉得,总有坚实的靠

山,让他觉得安心、快乐。

2007年过年回家,早上五点还没到,天还没有亮,就有哥们儿开着车到车站

接他吃饭了。本来和家里人说好20号左右回家,却在哥儿们那儿呆到25号。真回
家时,又是一大帮人跟着他回去。只要是在哥儿们的地盘,他住宾馆,吃香的喝
辣的,从来都不需要自己花钱。

他的高中同学,家里都比较有钱。有困难的时候,李鑫平不愿意向家里人开

口,一个电话直接打到哥儿们那里,只要说" 在几号几点之前,把多少钱打到账
上" ,他的燃眉之急就能解决。就算那时他们手上没钱,借了钱也会打到李鑫平
的账上。

但即便哥儿们比他有钱,关系铁,他借了钱之后总是要还上。

哥儿们来北京,他也尽了地主之谊——五个人来玩,他花了六千," 啥都买,

啥都吃,北京能玩的地方都玩了".当时是2005年,李鑫平还没有正式的工作,在
外面做兼职,一个月最多就挣一千块钱。这么十几天的工夫,他半年的积蓄都花
出去了。

今年过年的时候回去,李鑫平发现那帮朋友们变化很大。

以前都是在一起讨论吃的玩的,现在问的都是有什么打算,想要干什么。他

们抽的香烟也不一样,原来是十块钱的芙蓉红,现在都是中华。而他,现在每天
的花费,或许还抵不上一包中华。

第38节:向下的青春-"高知" 贫民村调查(1 )

五 向下的青春——" 高知" 贫民村调查

何忠洲

在北京,这个在社会学上被命名为" 新失业群体" ,开始越来越庞大,并且

在北京的周边地区,逐渐形成一个个群落。

太阳一往西移,唐家岭就开始拥挤不堪。保持着几分钟一趟的速度,一辆辆

公交车,犹如卸货一般,将满车厢的乘客吐了出来。本来就只够两辆车并行的街
道上,瞬间便全是人。路边的摊贩开始起劲地叫卖在浑浊的空气里已经无法分辨
出味道的熟食来。

这是北京市海淀区最靠边的一个村子,隶属西北旺镇,是典型的城乡结合部。

再往西一点,就是昌平区的地界。

不过李竟没有上班,下午五点半,记者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离站台不远的

一个熟食棚里,埋头狼吞着一碗牛肉面。从早上吃了一个烙饼到现在,他连午饭
还都没吃。

此时,和他住在一起的黄玉清还没有下班,一墙之隔的罗平与胡小杰刚刚在

中关村挤上公交车,一个小时后将到达唐家岭。

这是李竟一天中差不多最舒服的时候,夏日的溽热即将退去,而吃饱了肚子,

已经在屋里窝了半天的他,浑身的劲儿就都来了。

" 吃饱了,一天的窝囊劲儿就都散掉了。" 他说。

1.落脚唐家岭

李竟在屋里已经窝了快两个月了。在离唐家岭车站站台大概三四百米的距离,

一溜铁皮架子搭建的平房,靠边的一间,李竟就住在那里。

就在这个被李竟强调是" 住处" 而不是" 家" 的地方,他已经住了整整一年。

这也是李竟大学毕业后一直呆着的地方。

一年前的7 月1 日,从中国农业大学毕业,卷着4 年前入学时学校发的一床

被褥,一个脸盆,一个揉巴着几件衣服的皮箱,几捆舍不得丢的书,李竟来到这
里。

年纪轻轻的他,提起往事,已有不堪回首的唏嘘。

今年24岁的李竟来自河南安阳农村,2002年考上了中国农业大学。尽管当时,

中国的高等教育毛入学率已达19% ,但是对李竟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第39节:向下的青春-"高知" 贫民村调查(2 )

根据北京市教育科学研究院副研究员卫宏当时对清华大学、北京师范大学、

河北科技大学等院校的实证研究,全国平均城市万人录取数是农村的4.25倍,城
市享有的高等教育机会远远高于农村,差距极为明显。

4 年大学生活,李竟和绝大多数同学一样,过着" 三点一线" (课堂- 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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