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天何不
秦梦瑶掠上瓦面,来到屋脊最高处轻松写意地坐了下来,俯视对面的一所华
宅。
韩柏赤着一对大脚来到她身旁,学着她那样坐了下来,差点便挨着她娇躯。
秦梦瑶皱起眉头,但想想若出言叫韩柏坐开一点,反会着了痕迹,而且这人
做起什么事来都有些天真无邪的气质,教人不忍深责。
韩柏低叫道:" 那是谁的家,这么晚了灯仍在亮着?" 秦梦瑶轻拨被晚风吹
拂着的几丝秀发,别过脸来,瞅了韩柏一眼,道:" 韩兄不介意我问你几个问题
吗?" 心中玉人在自己脸前吐气如兰,就算要给她割上几刀,他也心甘情愿,何
况是几个问题,连声道:" 不介意不介意!" 秦梦瑶肃容道:" 那天在武库内引
起谢青联和马峻声注意的厚背刀,放在武库内有多少日子了?" 韩柏目瞪口呆道:
" 我还以为你没有注意到这把刀,为何那天你没有半点表示,连回头看一眼的动
作也没有?"
秦梦瑶道:" 那天才进入武库,我便留心到那把刀,一来因它放的位置,很
有点心思,其次便是它被拭得光亮,唉,究竟是我在问你问题,还是你在问我问
题?" 韩柏不好意思地道:" 我忘了是秦姑娘在审问我,幸好你的答案也是问题,
我将这把厚背刀放得特别好,揩拭得份外用心,是因为每次我拿起那刀时,都有
种……有种很特别的感觉。自从大大老爷,噢!即是韩清风老爷,因他比大老爷
还大,所以我便叫他……嘿!对不起,我将话题岔远了。"
秦梦瑶露出深思的表情,点头道:" 那的确是把有灵气的刀,所以我一进武
库,便被它吸引着。"
韩柏大奇道:" 那为什么你不要求看看那把刀?噢!" 搔头道:" 我又忍不
住要问问题了。"
秦梦瑶看了一眼他的憨气模样,浅笑道:" 不要那么介意吧,我之所以不想
看那把刀,因为我感到那刀对我有强大的吸引力,所以才不想碰它,怕给它扰乱
了我平静的心境。我除了一人一剑外,再也不想有任何其它身外之物了!喂,为
什么你这样呆望着我?" 韩柏失魂落魄道:" 你笑起来比任何盛放的鲜花更要好
看百倍、千倍,记得吗?那天当你说" 千万别和赤尊信在黎明时分决斗于武库之
内" 时,抿嘴一笑的样子,我到今天仍没有半点忘记呢。"
秦梦瑶为之气结,她刚才的一番话,是要借题点醒韩柏她对人世间的男女之
情,已心若止水。岂知这傻瓜想的却全是另一回事,也不知有没有明白自己的弦
外之音。
轻叹道:" 韩清风何时拿刀回来的?" 韩柏拍了一下额头,叫道:" 噢,我
真是糊涂,连这最初的问题也忘了回答。"
秦梦瑶嗔道:" 静一点,我们是来偷偷侦察的呀!" 韩柏不迭点头,压得声
音也沙哑起来,煞有介事般以低无可低的音量道:" 是的,是的,我们是来查案
的,真是刺激兼好玩!" 秦梦瑶听得嫣然一笑,当她责备地瞪了韩柏一眼后好半
晌,后者才将三魂七魄重新组合,道:" 这件事可能非常关键。"
叮嘱好多遍,才道:" 在你来武库前大约十天,大大老爷,即是韩清风来访
韩府,就在当天傍晚,他独自到武库来,我正在那里打扫。"
秦梦瑶见他露出回亿的表情,不敢打扰他,乘机往对面的华宅望去,这时刚
才仍亮着的大部份灯火都已熄去,只剩下后进一所房子仍透出暗弱的灯光。
韩柏续道:" 大大老爷捧着一个长形包里,边走边思索着东西,步履沉重,
走上两三步便叹一口气,我躲在一旁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秦梦瑶眼光移目韩柏脸上,见他正装着个" 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的表情,终
忍不住" 璞哧" 一笑道:" 后来呢?" 韩柏看得忘了说话,涎着脸求道:" 你笑
多一次行吗?" 秦梦瑶娇客一冷,不悦道:" 你再向我说这种话,我立刻便走。
"
韩柏举手作投降状,苦着脸道:" 好,好,我不说,我不说了,千万别…
…"
秦梦瑶见他惊痴至此,心中一软道:" 我在听着。"
韩柏收摄心神,继续说:" 大大老爷将我召了过去,在台上解开包里,里面
装的就是那把厚背刀。" 然后学着韩清风老气横秋的语调道:""小柏,你将这把
刀找个地方放好。" 看到他严肃的神情,我不敢多问,连忙将那把刀放在近门那
位置,回头看他时,他皱起了眉头。我问他是否不满意那位置,他叹了一口气道:
" 一切也是缘份,便让它在那里好了。" 说完后,头也不回走了出去,接着的十
多天,他一直留在韩府,但总没有回武库再看那把刀,我也想不到那把刀原来竟
事关重大。"
秦梦瑶眼中射出锐利的光芒,道:" 你怎知那柄刀事关重大?" 韩柏给她看
得胆战心摇,暗骂自己没有用,期期艾艾道:" 是……是赤尊信他老人家告诉我
的。呀,是这样的,在狱中赤老爬到……不是爬,是穿洞过来,我便将遭遇告诉
他,他立即指出那把刀乃关键所在,他……他还特别留意你,问得非常详细哩。
"
秦梦瑶听得赤尊信特别关注她,默思半晌,淡淡道:" 你既然知道那把刀事
关重大,为何事后你又不回武库看看那把刀是否仍在那里?" 韩柏差点想说" 你
怎知我没有回去" ,但想想这又是问问题而不是供给答案。忙将话吞回肚内,改
口道:" 我也不知道,或者我其实对韩府凶案并不太关心,甚至有点想完全忘掉
了它。又或者我怕见到刀仍在那里,会忍不住偷了它据为己有。又或者,或者
……唉,我也不知道了,总之我有点怕回到武库去。"
他这番话说得一塌胡涂,但秦梦瑶反而满意地点点头,别过脸去,默然看着
那不知属于何人的华宅,脑里也不知转着什么念头。
月色下,秦梦瑶若秀丽山峦般起伏的轮廓,在思索时灵动深远的秀目,更是
清丽得不可方物。
韩柏呆呆看着,心中无由地涌起一股莫名的悲哀。忽然,他再次感到和眼前
这伸手可触的清纯美女间,实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而且这感觉比之以往更清
楚、更实在。自己实在不能体会对方那超乎凡俗的情怀。即使是对着靳冰云,他
也没有这种" 遥不可触" 的感觉。秦梦瑶转过头来,和他的眼神一触下明显呆了
一呆,深望他一眼后轻轻道:" 韩兄有什么心事了?" 说到最后语音转细,显是
已捕捉到原因。
两人沉默下来。
韩柏叹了一口气,道:" 我想走了!" 秦梦瑶责备道:" 韩兄不愿再帮忙我
吗?" 刚才韩柏还死缠着秦梦瑶自告奋勇助她一臂之力。现在却是他嚷着要走,
反而秦梦瑶怨他出尔反尔。
韩柏摇头道:" 我忽然感到心灰意冷,什么事也意兴索然,本来我有点想找
马峻声晦气,但想想纵使将他五马分又如何,不外如是!" 秦梦瑶看着韩柏,像
初次认识他那般,忽地灿然一笑,道:" 韩兄请便吧,梦瑶不敢勉强。"
刚好一阵夜风吹来,吹起了秦梦瑶的几丝长发,拂在韩柏的脸上。
秦梦瑶轻呼一声,将发丝用手拨回来,顺势拢回鬓边,低声说了声对不起。
韩柏呆呆望着她。
秦梦瑶微怒道:" 你既说要走,为什么要赖在这里,还尽拿那对贼兮兮的眼
看人家?" 她绝少这类女孩儿的言语,韩相的身体更硬是动不了。慑懦道:" 你
刚……刚才,嘿,出言留我,是吗?" 秦梦瑶冷冷看着他,好一会后眼光转柔,
叹了一口气,缓缓道:" 是的,我不想你走,你或者真是能弄清楚韩府凶案的人。
"
韩柏大感失望,又再涌起心灰意冷的感觉,气地摊开双手,才要说话,脑中
灵光一闪,眼神变得明亮而锐利,深深望进秦梦瑶的眼内道:" 秦姑娘,韩柏有
一问题请教。"
秦梦瑶波平如镜的心湖突然泛起一阵微波,暗呼不妙,但表面却不出半点神
色,淡然自若道:" 韩兄请说吧!" 韩柏像变了个人似的,既自信又有把握地道:
" 以梦瑶姑娘的智慧,应一早便知道我是解开韩府凶案的重要人物,为何刚才却
像连见多一会我韩柏也不愿呢?" 他一直唤对方为秦姑娘,现在则连称谓也改了。
秦梦瑶瞅他一眼道:" 韩柏兄为何如此咄咄迫人?" 她也由韩兄改为韩柏兄,
显是起护墙,以防止韩柏即将展开的" 猛攻".
韩柏呆了一呆,又回到天真本色,搔头抓耳道:" 是的,为何我会如此,只
觉若能迫得你像我般心忙意乱,便会大惑快意了……"
秦梦瑶见到他如此情态,眼角溢出笑意,瞪他一眼道:" 你这人,真是…
…" 刚才起的防线,已不攻自破。
韩柏看得口涎欲滴,困难地便咽了一口,喘着气道:" 你还末答我的问题。
"
秦梦瑶嗔道:" 究竟是你审问我,还是我审问你?" 想到自己竟会采用韩柏
的字眼,心中也觉好笑。自出道以来,除了庞斑外,她和任何人都自然而然地保
持着一段距离。只有这相貌雄奇,但一对眼却尽是天真热烈神色的韩柏,才能使
她欲保持距离而不可得。
韩柏耍赖道:" 这次便当让着我一点,给我问一个问题,否则我会想破脑袋
而死,梦瑶小姐你也不忍心吧!" 秦梦瑶叹道:" 真是无赖!" 今晚她已是第二
次骂韩柏无赖,以她对着敌人也是温柔婉约的一向作风来说,这确是破天荒的事。
秦梦瑶仰望已升上中天的明月,让金黄的清光抚在脸上,幽幽一叹道:" 知
道吗?现在的你和那天在黄州府街上追着我的你,在气质上已起了很大的变化。
那种感觉,我只曾从有限几个人身上找到,像我师傅言静鹿,净念禅主和庞斑,
那是一种超越了人世间名利权位生死得失的真挚气质,而你更有一特点是他们没
有的,就是你的无忧无虑,出自内心的洒脱。梦瑶自离开静斋后,从未试过像今
晚那么开怀。" 垂下头来,望向韩柏,眼神清澈若潭水,但又是那样地深不见底,
平静地柔声道:" 这个答案,韩兄可满意吗?" 韩柏心中一热,有点不好意思地
试探着道:" 那……那你应该欢喜和我在一起才是,为何却当我像瘟神般要甩开
我呢?" 秦梦瑶失笑道:" 瘟神?谁当你是瘟神了!" 无论轻言浅笑,她总是那
么干娇百媚,令人目眩神迷。
韩柏似乎追她追上了瘾,寸步不让地追击道:" 不是瘟神,那为何差点要拿
剑赶我走?" 秦梦瑶罕有地神情俏皮起来,故意装作若无其事地道:" 最后我还
不是让你跟着我吗?" 韩柏道:" 那只是因为我大耍无赖,缠得你没有法子罢了。
"
秦梦瑶再次哑然失笑道:" 你终于肯承认自己是无赖了。"
韩柏涎着脸道:" 对着你,我韩柏大……不,我韩柏正是天字第一号大无赖。
" 兴奋之下," 韩柏大侠" 这惹来他和范良极间无限风波的四个字,差点冲口而
出。
对着这天字第一号大无赖,尽管秦梦瑶那样灵秀清明,也感无法可施,不悦
道:" 你心知肚明那答案,为何还要迫我说出来?" 韩相吓得伸出大手,想按在
秦梦瑶香肩上,但当然不敢,在虚空按了几下,恳请眼前玉人息怒,道:" 好,
好,我不问了,现在应怎么办?我们到这里是找什么人?" 秦梦瑶却不肯放过他,
冷冷道;" 现在" 韩柏大什么" 不再嚷着要走了么!" 韩柏暗忖,现在你拿剑架
在我脖子上我也不会走了。同时心中警戒自己不可再乱称什么" 韩柏大侠" ,口
中连声应道:" 梦瑶小姐请原谅这个。"
秦梦瑶瞟了他一眼,只觉说出了心里话后,立时回复轻松写意,心境舒服得
多了,她的剑道既不重攻,也不重守,讲求的是意之所之,任意而为,以心为指、
以神为引。" 对付" 韩柏这无赖的" 方法" ,亦正暗合她剑道的精神。
她眼光移回那华宅处,心想自己到此来是要办正经事,却情不自禁地和这无
赖耍了一大回,真是想想也好笑。忽然间她感受到刻下内心的无忧无虑,一种她
只有在禅坐时才能达致的境界,想不到竟也在这种情形下得到了。师傅言静庵说
过自己是唯一有希望过得性情这一关的人,但自己能否闯过韩柏这一关?自己是
否想去闯?世情本来令人困烦的,为何韩柏却使她更宁静忘忧?这时韩柏也如她
般探头俯瞰着对街下的华宅,道:" 谁住在这里?" 秦梦瑶温婉地道:" 何旗扬!
" 韩柏一愕下向她望来。
浪翻云在客栈贴着饭堂藏酒室那十多罐酒里东找西探,最后拣了一台,捏开
封口,倒在左诗递过来的大碗上,先自己灌了一大半入口内,才叹着气递过去给
左诗。
左诗捧着剩下了小半碗的酒,有点不知所措。
浪翻云品味着口腔和咽喉那种火辣辣的畅快感,眼角见到左诗仍捧着那碗酒
呆站着,奇道:" 你为何不趁酒气末溢走前喝了它?" 左诗俏脸泛起红霞道:"
我不惯用碗喝酒。" 心中却暗怨,这人平时才智如此之高,怎么却想不到他自己
用过的碗,那能教另一妇道人家共用。
浪翻云恍然道:" 是了,左公最爱用酒杓载酒来喝,这习惯必是传了给你,
不用担心,我找只来给你。"
左诗" 噗哧" 娇笑,将碗捧起,不顾一切的一饮而尽。
浪翻云看得双眼发光,接回空碗,倒满了,贴着墙边的一个大木桶,滑坐地
上,将那碗满满的酒放在地上,指着面前的地面道:" 左姑娘请坐,这座位尚算
干爽干净,不过就算弄污了也不打紧,明天我买一套新的衣棠给你,唔!一套也
不够,要多买几套。"
左诗喝了酒,俏脸红噗噗地,顺从着屈腿坐了下来,低头看着那碗酒,轻轻
道:" 我可以多喝两口吗?很久没有这样大口喝酒了,味道比想象中还好。"
浪翻云开怀大笑,将碗双手捧起,递过去给左诗。
左诗伸手去接,当无可避免碰到浪翻云指尖时,娇躯轻颤,长长的睫毛抖动
了几下。
看着左诗连饮三口后,浪翻云脸上洋溢着温暖的笑意,想着" 酒神" 左伯颜,
心道:" 若左公你死而有灵,知道我和你的女儿三更半夜躲在人家的酒窖偷酒喝,
定会笑掉了牙齿,假若你还有牙齿的话。"
左诗一手将剩下的大半碗酒送向浪翻云,另一手举起衣袖,拭去嘴角的酒渍,
神态之娇美,看得心湖有若不波古井的浪翻云也不由呆了一呆,才又蓦地省觉的
接过酒碗,喝个碗底朝天,乃肯放下。
浪翻云仰天一叹,软靠身后大桶,道:" 这酒真的不错,不过比起清溪流泉,
仍是差了一大截。"
左诗台起被酒烧得通红的秀美俏脸,柔声道:" 浪首座爱喝,以后我便天天
酿给你喝。" 话出了口才发觉其中的语病,幸好这时连浪翻云也分不开她是因为
被酒还是因为羞得无地自容而霞烧双颊了。
浪翻云微微一笑,闭上眼睛,想着想着,忽然睁眼道:" 诗姑娘!" 左诗正
沉醉在这温馨忘忧的世界里,给他吓了一跳,应道:" 什么事?" 浪翻云道:"
左公醉酒时,最爱击台高歌,不知道是否一并传了给你?" 左诗嫣然道:" 你这
人真是,难道先父会的我便一定也会吗?何况我还末醉。"
说到最后那句,声音早细不可闻。
浪翻云大笑拿碗而起,边往开了口的酒台走去,边道:" 原来有人还末喝够!
" 左诗跳了起来,到了浪翻云身侧,温柔地取过浪翻云手中的碗,像小女孩般朗
笑道:" 让我来,自幼我便为爹斟酒倒酒,最是拿手的。"
浪翻云让过一旁,微笑看着她熟练地斟满一碗酒,道:" 你可不可以整碗喝
下去。" 左诗骇然道:" 不,我最多可以再喝三口,发酒瘟的滋味最难受,只有
将醉末醉间,酒才是天下最美妙的东西。"
浪翻云叹道:" 好一个将醉末醉之间。"
左诗果然乖乖地喝了三口,其它的当然又到了浪翻云的肚内。
浪翻云将碗覆盖着罐口,随手取出一锭重重的银子,放在碗底,同左诗道:
" 姑娘有没有兴趣醉游武昌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