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覆雨翻云

第八章心有挂

韩柏也不知自己如何走下盘龙山。

他不住想着往事,很多遗忘了的细节都清晰起来,会想便愈是回味无穷。

他首次感到自己的心灵是个丰富无比的宝库,内中有取之不尽的经验和感受,
忽喜忽悲,一时哑然失笑,一时黯然魂销。

他强烈感觉到秦梦瑶对他的爱意,实是上天所能赐与他的最大恩典。

以前他亦有这么想,但从没有像日下感受那么深刻。

忽然有人在他身旁追着叫道:" 专使大人,专使大人!" 韩柏一震醒来,扭
头望去,原来是聂庆童追在他身后,愕然停下,这才发觉走出了盘龙山,到了后
宫处。

聂庆童神色紧张走到他身旁,沉声道:" 专使大人快随我去叩见皇上。"

韩柏一呆道:" 皇上已早朝下来了吗?"

聂庆重道:" 现在快午时了,而且皇上为了你这行动,特别提早退了朝。"

韩柏剧震道:" 什么?那小使岂非在那里留连了个多时辰,为何却只像过了
小半晌?唉!忘了告诉公公在里面见到了什么。"

聂庆童色变道:" 千万不要说给本侍听。只可秘密禀皇上。否则本侍可能头
颅不保。"

韩柏看了看升上了中天的艳阳,照得皇宫内一座座的殿台楼阁闪着辉光。道:
" 威武王的车子来了没有?"

聂庆童引着他走上一道长廊,答道:" 来了好一会了,本侍已使人通知了他,
专使要稍迟片刻了。"

究竟是片刻或几个时辰,全要看朱元璋的意思了。韩柏叹了一口气,事实上
他比谁都更想早点到鬼王府,那就可早点见到神秘娇俏的虚夜月了。

想起她,心中便像烧着了一堆火炭。

忽然想起范良极,担心地问道:" 小使的侍卫长醒了吗?" 暗忖若对方告诉
他给人逮着了,那真不知怎办才好了。

在他的小半人生中,从未见过有比皇宫更危险和杀机重重的地方了。

聂庆童引他走进一所守卫严秘密的楼阁,正要答话,范良极和弃素冬两人笑
着由里面迎了出来。

这权力最大的老太监笑道:" 一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范良极的耳朵何等锐利,走过来笑道:" 托专使的洪福,这一觉睡得写意极
了。不信可问叶统领,他说下官的鼻鼾声,隔着花园都可听到。"

韩柏大惑不解,他人既不在,如何可弄出鼻鼾声来呢?

叶素冬却有点紧张地道:" 专使大人快进去,皇上在等着呢!" 韩柏慌忙随
聂庆童急步走了进去,在一间放满字画珍玩的房内见到了朱元璋。

朱元璋挥退了所有人,赐了韩柏坐下后,在他对面端详一会,微微一笑道:
" 这是宫内最安全的地方,墙内都了铁板。只要把唯一的门关上,就算浪翻云和
庞斑,一时三刻内都闯不进来。在这里说话,包保没有人听到。"

韩柏心中一阵感动,亦颇感不安,朱元璋这么信任自己,自己却在骗他。旋
又想道,以朱元璋的多疑,怎会相信自己这样才第三次见面的人,说不定他在试
探白已,因为眼前乃唯一可以杀死朱元璋的机会。

朱元璋奇道:" 专使在想什么?"

韩柏煞有介事地低头道:" 有些非常古怪的事发生了在小使身上。"

朱元璋双目闪过慑人的精光,淡淡道:" 当然有事发生了在专使身上,否则
为何要朕等了这么久。" 接着失笑道:" 从来都只有别人等朕。想不到朕却要等
你。等待的感觉真令人难受,其它的事都不想去做。"

韩柏受宠若惊,朱元璋态度的亲切温和,与刚才在奉天殿上的他判若两人。

韩柏装作惶恐地道:" 小使罪过,罪过!" 朱元璋摇头道:" 朕每天耍处理
的事,从没有少过二百项,刚才看的一份计划书,朕着人数过,足有一千八百五
十二字,提议得很好,不过最多五百字便应可陈列得一清二楚,现在却多用了一
千二百五十二字,浪费了朕的时间,专使说我应该赏还是罚这人。"

韩柏至此亦不由对朱元璋的气度深感折服,他明明心焦想知道在宫内那禁地
里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却仍能从容问话,毫不露出急相,可怜自己不知要留在
这里多久,想起虚夜月,他最渴望就是背上能立时长对翅膀出来,带他飞到那里
去。搔头道:" 骂他一顿再赏他吧!" 朱元璋点头道:" 说得好,不过骂有什么
作用,朕要打他三十杖,教所有人都不会忘记,才说出朕对这奴才的嘉奖。"

韩柏暗暗惊心。又为陈令方担心,当官原来是这么没趣的一回事。

朱元璋望往殿顶,道:" 专使在那里发生的事,朕要你一字不瞒说出来,却
不可以问任何问题,事后亦不可对任何人提起,就当从没有发生过,否则朕绝不
饶你。"

韩柏至此才醒悟朱元璋刚才提起那事,其实是暗中警告自己,他是赏罚分明
的人,教自己莫要骗他,心中一寒,吐舌道:" 皇上放心,小使办事惟恐不力,
那会瞒起什么来呢?" 朱元璋脸容转冷道:" 那为何专使刚才的神态,却便朕感
到你有点心虚呢?"

韩柏暗呼厉害,直至这刻。他仍不准备把见过那奇异的人的事说予朱元璋知
道,那知竟给朱元璋锐目看破了,不慌不忙道:" 皇上真的法眼无差,小便真的
非常心虚,因为发生了一些很难解释的异事,小使怕说出来没有人会相信,以为
小使在说谎,所以提心吊胆,不知该如何禀上!" 朱元璋半信半疑,瞪了他好一
会后才道:" 专使说吧,朕自有方法分辨真伪。"

韩柏心中暗笑。你的擅长于精明多疑,我的功夫却是擅能以假乱真,看来又
似是坦率真诚,正是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这场角力究竟谁胜谁负,未至最
后,谁能知晓,这念头才起,心中一震。

自己为何不像上次般受朱元璋气势所慑,脑筋灵活起来呢?难道刚才那人看
他那一眼,竟使他的魔功加深了吗?

朱元璋雄浑的声音在他耳旁晌起道:" 看来曾发生在专使身上的事,必然非
常怪异,否则专使不会有现在那种表情。"

韩柏喑叫惭愧,这一下真错有错着,不迭点头道:" 皇上明鉴,小使遵旨装
作迷路闯入村里去,一路畅通无阻,却半只鸟影都找不到,正要退出去时,最奇
异的事发生了。"

朱元璋听到他说" 畅通无阻" 时,微感愕然,落在韩柏眼内,当然知道他因
影子太监没有赶他出来而奇怪。

朱元璋截断他道:" 真的什么人都见不到。"

韩柏以最真诚的表情道:" 小子怎敢骗皇上。"

听到他自称小子,未元璋崩紧的脸容放松了点,沉吟片刻后,挥手教他说下
去。

韩柏想起当时的情景,心中涌上强烈的感觉,两眼射出沉醉的神色,梦呓般
地形容道:" 小子的眼忽似亮了起来,四周的景物亦比平时美丽多了,不由自主
地在一道小溪旁坐了下来,把曾遇过的女人逐一去想,竟不知想了个多时辰,后
来胡胡涂涂走出来,碰到聂公公才知时间过了这么久,那真是动人无比的经验,
小子从来未试过会想得那么入神,那么使人心神皆醉的,连自己怎样走下山来也
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皇上为何……嘿,皇上恕罪,差点忘了皇上不准
小使提出任何问题。"

朱元璋眼中掠过怦然心动的惊异神色,表面却故作淡然道:" 威武王说那处
是我明京龙气所在的位穴。令专使有点奇怪的感觉,亦非不能理解。好了,专使
可以退下了,有人在等你哩!" 韩柏先是一呆,想不到朱元璋这么容易应付,忙
跪下叩头,垂头退出去时。朱元璋忽道:" 专使知道吗?刚才你进来时,脸上仍
有两双掌印,但当你全神回忆当时的情景,脸上掌印却逐渐消退,现在半点痕迹
都没有留下了。"

韩柏一震停下,终于肯定了自己的魔功深进了一层。

这种进步不像以前般易来易失,而是像树木生命的成长般,达到了某一阶段
便永不会退回头,所以自己才没有怎样强烈的感受,因为那已成了他的一部份,
就像呼吸般自然和不自觉。

朱元璋温和地道:" 专使可以去了,别忘记带你那会酿酒的妻子来见我。"

见一次朱元璋,吃什么惊风散都补偿不了那损耗。

若非自己魔功大进,今次定骗不过朱元璋。

十七艘战船泊在岸旁,四百多名邪异门的精锐好手,齐集甲板上向着这山头
默默致哀。风行烈脸容平静,冷冷地看着她的遗体化作飞灰。

风从一望无际的洞庭湖不住拂来,吹得浸湿了火油的柴火闪烁腾跃,不住传
来急骤的辟啪声,每一次都送给虚空一团烟屑火星。

商量来到风行烈旁,低声道:" 怒蛟帮看来凶多吉少,怒蛟岛一带的鱼村全
是官船,四方搜寻怒蛟帮人的踪影,又有人看到有怒蛟帮的船给水师追上了,杀
得一个不剩。"

风行热的感觉麻木了起来。

难道怒蛟帮就这么完了。

商量见他默不作声,知趣地静立一旁。

好一会后,风行烈长长吁出一口气,平静地道:" 我们既然来了,好应做一
场好戏给那甄夫人看看,否则会教她小觑了我们邪异门。"

站在他身后的邯异门各大坞主和护法,都在竖起耳朵听这新门主的话,闻言
齐感愕然。在现今的情势下,连怒蛟帮都可能已全军覆没,他们还可以有什么作
为?

另一方面,却对他增加了尊敬。

他愈来愈有厉若海不可一世的豪情和气魄了。

风行烈取过商量手上的瓦罐,往水柔晶的骨灰走过去,淡然道:" 今晚我们
到怒蛟岛去,给他们一个意外的惊喜。"

众人脸色齐变。

那不是等若去送死吗?

陈令方咕哝道:" 还说我官运亨通,那知第一天便有阻滞。胡惟庸、蓝玉和
他们派系的人都同声反对提升六部的地位,因为若六部不归丞相管领,改为直接
对皇上负责,那胡惟庸这中书丞相便变成名存实亡了。" 顿了顿再叹道:" 想不
到我一些风高亮节,不耻胡惟庸所为的老朋友,都反对皇上这决定,气氛弄得很
僵。"

座在他旁,正饶有兴趣看着马车途绝的闹市景色的韩柏愕然道:" 他们不怕
给老朱杖责吗?"

和范良极同坐后面的陈令方,听他叫" 老朱" ,骇然望了望驾车的鬼王府壮
仆一眼,暗惊那御者不知是否听到他们的说话,若报上皇上,那就大事不好了。

范良极搭上他肩头。安慰道:" 不用担心,这御者武功稀松平常。加上街上
嘈吵和车马声。保证听不到我们说话。" 言罢指了指护在车前车后三十多名鬼王
府护卫道:" 那些人才是高手。"

陈令方放下心事,叹了一口气答韩柏道:" 皇上的作风大异往日。竟要众人
放胆陈言,于是很多平日噤若寒蝉的人,都抢着说话。力求表现。"

范良极摇头道:" 当官有什么好呢?终日提心吊胆。不知何时大祸临头,不
若干脆退隐乡里,纳他妈的十来个妾侍,每晚搂着不同的女人睡觉,世上还有什
么比这更写意呢?"

陈令方脸色忽明忽暗,好一会才通:" 现在我是势成骑虎,想退出亦办不到
啊。"

范良极哂道:" 那有办不到之理,还不是因你利欲熏心,只要你一句话,我
包保可使你隐姓埋名。安安乐乐度过这下半生。"

陈令方再叹了一口气道:" 自家知自家事,我早习惯了前呼后拥,走到那里
无人不给点脸子的生活。若要我每天上街都心惊肉跳怕碰上熟人的白眼和朝庭秘
密探的讥嘲,我情愿自杀算了。"

韩柏听得心中不忍,又开话题道:" 我倒很想听胡惟庸可以什么理由反对老
朱削他的权,而不致触怒老未。"

陈令方学着胡惟庸的语调夸大地道:" 皇上明鉴,臣下只是为皇上着想,现
时皇上每天要看百多个奏章,处理两百多项事情,若没有臣下为皇上分担,工作
量将会倍增,臣下为了此事,担心得晚上都睡不着觉呢。"

两人听他扮得惟肖惟妙,都笑了起来。

韩柏喘着气道:" 难怪他要来拿我们的灵参了,原来没有一觉好睡。"

陈令方恨声道:" 更有人为未来的皇帝皇太孙允担心,怕他没有皇上的精力,
应付不了这么繁重的工作,力主不可削去丞相之权。现在谁也知道皇上想废去丞
相,独揽大权了。"

范良极道:" 这又关蓝玉什么事?"

陈令方道:" 今次皇上的改革,触及了整个权力架构,一方面提升六部,使
他们直接向皇上负责,直接奉行皇上命令,使中书丞名存实亡。在军事上,则把
权力最大的大都督府一分为五。以后大都督只能管军籍军政等琐事。不能直接指
挥和统率军队。一切命令由皇上通过六部里的兵部颁发,使将不专军、军不私将,
你说一向呼风唤两的蓝玉怎肯同意?"

韩相吸了一口凉气道:" 朱元璋的手段真辣,可是他为何又肯让下面的人有
机会发言反对呢?"

这时车子驰上清凉山通往鬼王府的路上,车子慢了下来,景色变得清扰雅致,
一洗闹市庸俗之气。

陈令方颓然道:" 还不是为了鬼王的意向,他对这事始终没有表态,显亦是
心中不同意。兼且他一向看不起允这小孩儿,却看重现正不断失势的燕王。更使
皇上心存顾忌,不敢轻举妄动。所以这事仍在交缠的状态中,谁也不知皇上心中
有什么计算。"

韩范两人幡然而悟,至此才稍为明白朝庭内复离的人事关系。

范良极想起一事,问道:" 现在的大都督是谁?"

陈令力道:" 是皇上的亲侄儿朱文正,这人一向和燕王过从甚秘密,所以当
皇上立允为皇太孙后,朱文正虽立即和燕王画清界线。可是皇上始终对他不能释
疑,没见几年,他衰老了很多哩。"

韩柏嘿然道:" 幸好他是姓朱,否则就和我这专使大人同姓同名了。"

鬼王府终于出现眼前。

范良极顺口问道:" 现在你知否朱元璋想你做那一个肥缺了吗?"

陈令方眼中闪过兴奋之色道:" 是专管天下吏治的吏部尚书,所以这几天我
都没空陪你们,因为所有当官的都紧着来巴结我,虽未真的当成吏部的主管,但
我已有吐气扬眉的感觉了。"

车子缓缓驶进鬼王府去。

范良极摇头苦笑道:" 看到你这老小子利欲熏心的样子,早先那番话真是白
说的了。" 陈令方振振有词道:" 这是不能改变的命运,你不是说开始时会有阻
滞,但打后定会官运亨通,一派坦途吗?我全信你的话哩,至少开始会有阻滞这
句话灵验了。"

韩范两人哑口无言。

车子这时在鬼王府主建物前的广场停了下来。

铁青衣另外几个人从台阶上迎了下来。

韩柏的心" 霍霍" 跃动,暗惊以铁青衣高明的眼光是会否一眼便从身形上把
他两人认出来呢?

想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运转无想十式内的玄功,立时眼神澄明,宝相庄
严,像变了另一个人似的。

范良极愕然道:" 这小子真的功力大进,不但化去了脸上的两大巴掌印,还
可形随心转,究竟你在那影子太监村遇到的是什么高人呢?我也很想知道。"

车门拉了开来。

丑妇见家翁的时刻终于来临。

上一章 | 目录 |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