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京华江南第一百三十章户部之事(下
舒大学士的话说完之后,皇帝点了点头,就算他心里有些别的想法,也不可
能在这个时候再说什么。因为去年为了范闲大闹刑部的事情,朝廷将都察院左都
御史远远地发落到了江南路,所用的借口就是此人好大喜功,德行不佳。
天子金口说过的话,自然如今吞不回来了。只不过当时,皇帝是要安抚范闲,
如今皇帝却是想借郭铮的奏章做些事情,被舒大学士这么堵了回来,心里不免自
嘲地笑了,心想这算不算是自己挖的坑,自己往里跳?
「不是还有位公公去了江南?」太子这时候跳出来显示自己的愚蠢,呵呵笑
着说道:「父亲,虽然不能相信御史郭铮的一面之辞,但等那公公回来一说,就
知道江南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此言看似稳妥持中,实际上却有些阴坏,公公会怎么诽坏范闲,还不是皇宫
里太后娘娘的一句话,太子对于这件事情是有信心的。
皇帝瞪了他一眼,冷声说道:「太监的话怎么能信?祖训在此,你不要忘了!」
太子懦懦不敢再言,一旁服侍的姚公公沉默不语,面色不变。
「等着薛清的奏章吧。」皇帝闭着眼,沉重地呼吸了一次。
御书房内众人纷纷点头,心想堂堂一路总督说的话,自然要更加可信一些。
一直没有表态地胡大学士这个时候终于开了口。说道:「既然如此,那江南
的事情暂放一放,若说真有这种事情,臣……实在是不敢相信,诚如先前二殿下
所言,如果真有人私调国帑下江南谋利,真是迹近谋反,臣相信范尚书断不是这
等丧心病狂之人。不过既然江南路御史与某些地方官员既然上了奏章,朝廷也不
能不管不问,关于户部的清查。确实应该开始进行,一来是要满朝文武百官心头
服气,二来也是要洗清范尚书所受到的这些指责。」
对于门下中书的这几位大学士,庆国皇帝还是保持着表面的尊敬,微微沉吟
后点点头,忽而自嘲笑道:「即便做出这种事情来,也算不得是丧心病狂……只
是朕有些好奇,诸位大臣想过没有。究竟该怎么查呢?」
虽是唇角泛着淡淡的自嘲笑容,但御书房内众人的心头却是无由一寒。听出
来了陛下确实对范尚书的意见很大,只是众人心中都不明白,一向深得圣宠的范
府,为什么突然会成为陛下不喜欢看到地地方?范建,究竟在哪里得罪了陛下?
而皇帝最后问的那句话,也让大臣们哑然一片。根本不知如何应对。
庆国朝廷,用来监察吏治的是两个系统,一个是言官,便是那些挨惯了廷杖
的都察院御史们,一个系统当然是权柄无比之重的监察院。
都察院属于预防贪腐机构,有风言奏事之权。所以先前江南路御史郭铮才敢
没有丝毫实据的情况下,上奏参劾范闲私动国帑,纵下入库,与商争利。
而监察院则属于事后的查缉机构,权力极大。经过陛下授权之后,可以对满
朝文武百官进行审讯。
在一般的情况。如果六部中哪部出现了问题,前去调查此事地当然就是监察
院,三品以下官员他们都可以请去那个方正灰黑的建筑里喝茶,事情查到侍郎尚
书一级,则会再次请旨要求特权,一级一级地查上去。
户部有亏空,按道理,也应该是按这个方略办。
问题是……
如今地监察院,上有院长,下有八处。那位不良于行、令百官惊惧的陈萍萍
陈院长大人却已经好几年没有亲自办案,最近一年更是基本上都呆在京外的陈园,
不再视事。而如今在院长与八处之间,已经多了一个位置,一个十分强大而特殊
的位置。
监察院提司范闲。
范闲如今已经拥有了整个监察院的调动权,除了人事任免之外,和陈萍萍的
权力相差无几。如果让监察院去查户部地亏空……
御书房里的大臣们纷纷大摇其头,心想让儿子去查老子,能查出问题来才叫
见了鬼!这事情若是传出去,只怕北齐东夷和这天下的百姓,都会将这件事情当
成庆国官场上最大的笑话来看待。
舒大学士苦笑着说道:「看来这次要让监察院避嫌了,只是一时间,臣也不
知道应该如何安排清查户部。」
他身旁的几位老大臣连连点头,既然要查户部,就得认真的查一下,不论是
想打倒范建,还是想洗清范建身上地疑点,都需要用认真的态度对待,而不能变
成一场儿戏。
皇帝却在此时冷笑了一声,说道:「为什么不依旧年规矩?」
「这……」舒大学士连连叫苦,心想明明白白的事情,皇上你为什么非要装
糊涂?犹豫片刻后,终还是鼓着勇气说道:「陛下,小范大人毕竟是监察院的全
权提司,如果让监察院查户部,这事情传出去,恐怕影响不太好。」
「就让监察院查。」皇帝冷冷说道:「同时吏部、刑部、大理寺派员襄助,
你们再选一个领头儿的出来总领此事,既然要查户部亏空,哪是几个人就能做成
地事情。」
御书房中大臣听的明白,所谓派员襄助,其实只是监视监察院罢了,只是众
人真地不明白,既然陛下心里已经确定了由吏部刑部加大理寺清查户部,却非要
把监察院拖进这滩水里面。
至于总领清查户部大臣的人选,众大臣也在犯嘀咕。明知道这个差使会把范
家和相关地官员得罪惨,却也清楚,如果真能查出问题来,对于自己在天下的名
声则是重重地记了一笔,两相权衡,最后还是没有人敢冒险去接这个烫手山芋。
哪怕是范家敌对方的吏部尚书、二皇子,也都沉默着。
皇帝的心情看不出来,微笑着,目光在大臣和儿子的脸上缓缓拂过,最后落
在了胡大学士的脸上。
胡大学士暗叹一声。知道自己是躲不过这一难了,自己年初入京,被陛下提
为门下中书行走的内阁大学士,虽有若干年前的文名为保,这些年在各路的官声
为路,但在中枢之地却没有什么明确的政绩。陛下属意自己,无非是自己入京尚
短,没有与各方势力纠缠在一起。另一方面也是想自己借清查户部一事,在朝中
树立起自己地权威来。
对于陛下的信任与重用。胡大学士是感激的,对于陛下让自己去得罪范府爷
俩,胡大学士是隐隐怨恨的。
便在这时,只发一句又回复了沉默的大皇子却抢在胡大学士之前冷冷说道:
「父亲,儿臣愿做这个得罪人的人。」
皇帝呵呵一笑,摆摆手说道:「你……不行。」
「为什么?」大皇子皱眉说道:「儿臣敢以人头担保。绝对会公平查处,绝
不会有所偏颇,请父亲信儿臣之忠。」
皇帝的脸笑容渐敛,说道:「朕说了,你不行,那你就是不行。你乃禁军大
统领。却去清查户部,难道想开军方干政的例子!」
最后那句话,皇帝说地极为严厉。大皇子一闷,再也不好继续反驳什么,虽
然皇帝一向喜欢他有一说一的性格。但今天既然扣了顶军方干政这么重地帽子,
他也只好讷讷退了回去。
胡大学士离座请命:「臣。愿总领清查户部一事。」
皇帝点了点头,又回身望着太子冷漠说道:「太子也去,跟着胡大学士学习
学习,清查一事,由胡大学士领头,你就做个跑腿的。」
「儿臣遵旨。」
太子面色平静,内心却是喜不自禁,虽说名义上只是个跑腿的,但往户部衙
门里一坐,谁不惧自己这个东宫太子三分?所谓总领之人,除了胡大学士,原来
还有自己的一份,太子有些高兴,看来悬空庙之后,父皇对自己不冷不淡的态度,
终于转变了。
群臣诸子领命而去,御书房回复宁静,皇帝表情冷峻地喝了口茶,起身离榻。
姚公公赶紧给他披了件风褛,看出来陛下的心情不大好,小意问道:「陛下,
回殿休息?」
「不。」皇帝当前往御书房外走了出去,说道:「去小楼。」
姚公公一怔,赶紧跟了上去,没有说什么,心里却是奇怪,最近这些天,陛
下去小楼地次数是越来越多了。宫门之外,各自心头不安的几位朝中大臣们拱手
告别,有得意地准备回去向党羽宣布,陛下准备向户部开刀了,有担忧地准备回
府思考一下怎样面对日后的朝局,有糊涂地还在糊涂着,心想陛下的心思怎么一
日之间就转了弯呢?
「小胡,去我府上喝两杯。」舒芜并不忌讳什么,在宫门口拉着准备先一步
离开的胡大学士,直接说道。
胡大学士此时正一脑门子官司,哪里吃得进去酒,连连告饶:「老舒,没见
我今儿的运气不错?哪还有心思去联诗作对。」
这二人性喜好文,又是文臣之首,陛下又不严禁大臣私下间地来往,所以交
情相当好,年龄上虽然相差许多,却是时常混在一处。
舒大学士作了个眼神,胡大学士心头一动,便允了此议。
……
「圣心难测啊。」
舒芜的府邸也在南城,以清幽闻名,并不如何阔大,不过此时两位酒酣之人
在亭下说话,也不需要担心春风会将自己谈论的犯忌话题吹出墙外,被旁人听到。
舒芜叹了口气。说道:「你这差使只怕有些难做,真是顺了哥情失嫂意。」
这话里将陛下比作了哥,将范家比作了嫂,不免有些不伦不类。胡大学士哈
哈大笑说道:「什么胡话?你又不姓胡,莫不是喝多了吧?」
「不是胡话。」舒芜正色,压低声音说道:「你说你能怎么做?看陛下地意
思,是一定要查出户部有点儿问题才善罢干休,可是户部如果真的出了问题,范
尚书怎么办?」
「哪三只小鸟儿?」舒芜胡须上满是酒水,口齿不清问道。
「第一只鸟当然就是户部,是范尚书,清查户部如果有力,范尚书无论如何
也只好自请辞官回乡。」
「第二只鸟是……首倡此事地长公主一系官员。」胡大学士苦笑着说道:
「户部事发,范建辞官,范闲如何肯善罢干休?放心吧,陛下是绝对不会允许这
件事情牵连到范闲的,范闲在事后依然会是监察院的提司。如此一来,监察院对
长公主一系的官员自然会进行报复。而陛下这个时候,也不会再迫于宫中的压力
做一个调解者,而是会眼看着这一切发生,甚至会做出为了安抚范闲的姿态,被
迫撤裁掉几位大员。」
「宫中地压力?」舒芜叹息道:「为什么陛下事后却可以不在乎宫中的压力?
不再继续做一个调停者?」
「道理很简单,范尚书的去职,范闲的愤怒,陛下都可以推托到长公主一系
官员的身上。而身为帝者,最重要地就是保持朝中百官间的平衡。范闲一方先损
宰相,后损范尚书,陛下为了保持平衡,也要将对面那拔人削去一大截。」
胡大学士继续说道:「这个说辞。这种帝王之心,是说服宫中那位老人家最
好地手段,一切……都是为了庆国不是?」
他微笑着,他自嘲笑着。
舒芜继续叹息着,问道:「那第三只鸟是什么?」
胡大学士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第三只鸟,自然就是我与老舒你了。」
舒芜大惊,说道:「这又是何种说法?你领了此命,在我御书房中所议都是
禀公而论,范闲他又不是糊涂人,怎么会对我们起怨怼之心?」
「你说的。正是我想说的。」胡大学士说道:「谁让咱们今天在朝上透露出
想拉范闲入阁的意思?陛下的既定方针早定,日后的朝局之中,你我乃是一方,
范闲的监察院乃是一方,我们既然存了些别的心思,陛下自然要破了我们的心思。
就算范闲不会因此事记恨我们,但他怎会不记恨这满朝上书参劾范尚书的文官?
此事一出,范闲必然会绝了走正经仕途地念头。你我与他再也没有同坐于门下中
书的可能。」
「只是猜忖之言罢了。」舒芜失笑道:「即便圣心难测,也莫要想的如此复
杂。」
胡大学士无奈叹息道:「说也是你要说。最后取笑,还是你取笑。这些话语
足够咱们两人被砍十次脑袋,你可莫要酒后四处说去。」
「怎么我也是位大学士。」舒芜嘿嘿笑道:「只是佐佐酒而已。」
忽然他面色一怔,皱眉问道:「不对,你说的第一只鸟不对,你得给我解释
清楚。为什么陛下不想范尚书继续打理户部,为什么要逼着范尚书自请辞官。」
胡大学士幽幽叹息道:「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因为陛下不愿意每天还在朝
上看着范尚书那张脸。」
两位庆国朝廷文官的首领同时沉默了下来,在心里叹息着,替范建不值,看
来龙子这种生物。还是不要随便抱养的好。
当两位大学士在替户部尚书范建抱屈之前,他们也曾经想过,是不是要赶紧
把朝廷准备清查户部一事通知范府,后来转念一想,范府在宫中人脉众多。哪有
不知道的道理,便淡了这个心思。
确实。早在御书房会议结束之后不久,称病回府的范建就已经收到了风声,
知道明天地朝会之上,陛下就会正式对户部展开调查。
但他并不怎么担心,那张肃正的脸早已没有当年地风流气息,只是一味地冷
静从容着。
「不是一石三鸟之计,是一石四鸟。」范建微笑着,向对面说道:「身为一
名忠于陛下近三十年的臣子,我对陛下的敬佩一以贯之,从来没有减弱过,今日
之事,实在是……佩服啊佩服。」
无论人前人后,一朝提及皇帝陛下,范建总是敛眉宁神,敬服无二,今日书
房之中这两声佩服……却是说的老大不恭敬。
「第四只鸟是什么?」
范建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手掌,对着身前展开,屈起拇指,仿若是习自某处的
绝妙掌法一般,四根手指坚强不屈地向天指着。
「第四只鸟,是监察院。」
「陛下要看看自己一纸令下,是不是还能如以往那些年中,非常顺意地指挥
动监察院这个恐怖地机构,而不是像他担忧之中那般,已经被范闲握在了手中。」
「闲儿的进步太快了。」范建想到远在江南的儿子,叹息道:「如果陛下连
监察院都指挥不动,那我范府一门手中的权力未免也太大了些。」
他的眉角忽然极为轻佻地挑了起来,笑眯眯说道:「而且陛下还想看看陈萍
萍与我之间的真正关系到底是什么。这么多年来,陛下一直无比信任我与老子,
你也清楚是为什么,因为范闲入京之前,我与老子一向不对路,他要做地事情,
我坚决不做,我要做的事情,他坚决反对。「范建的神色黯淡了起来:「如今想
起来,应该是我和陈萍萍都在怀疑对方,怀疑对方在很多年前的那件事情当中,
是不是扮演了某个不光彩的角色。」
「但闲儿入了京。」他继续轻声解释道:「我和陈萍萍之间地猜忌少了很多,
而很自然地,陛下对我们的猜忌便多了起来。而最关键地是,闲儿如今越来越光
彩,每当闲儿光彩一分,陛下想到当年的事,如今的景,看我就会更不顺眼一分。」
「陛下吃醋了。」
「所以我要退了。」
户部尚书范建最后下了结论。
但他马上用一种如今已极难在他脸上见到的轻佻神色耻笑道:「不过……你
是知道我的,我一向沉默,善于演戏,但骨子里,却是很倔狠的一个人,他想让
我学林若甫自请辞官,免得大家撕破脸皮不好看……我却偏偏不辞,反正皇帝总
是要比臣子更在乎脸面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