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
17。1寐生
郑武公送给了胡君一个美女。这个美女是他的女儿。
胡君笑脸相迎,把美女迎回了家。可是边防却更加巩固,对郑国严防死守的
更紧。他虽然好色,但更好自己的生命。
郑武公似乎偷鸡不成蚀把米。一晃,几年过去,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胡君
享受着郑武公的女儿,郑武公一动不动的龟缩在家中。
然而,忍耐是有极限的。郑武公终于发飙了。他把大臣们召集到朝廷,问道:
现郑国欲扩张领土,何国可伐?
老板的心思每天都有无数人在揣测,关其思就是其中之一。他大咧咧站出来,
自信满满的吐字道:胡。
郑武公的脸突然痉挛了起来,眼泪「刷」的一声汹涌而出,双手开始剧烈的
颤抖,他咬牙切齿愤怒至极的咆哮道:胡国夫人是我女儿,你竟然想对我女儿下
如此辣手?天地何容此歹毒?不立杀,岂能明公理之心?
甲士拥来,刀落下,头砍断,悬于午门外,以为佞臣下场。
此事轰动朝野,更轰动了一个人。胡君仰天叹息道:人以至亲之心对我,我
却以歹意拒之,何有脸面再对郑人?遂开城布公,撤销防卫,拜谒郑武公,面谢
其罪。
郑武公热情招待了他,并送给很多礼物,胡君乐呵呵回到家中,红烛一吹,
搂着美人甜甜的睡去。只是和郐君一样,再也不需醒来。
胡国被灭,依旧是闪电战。
郑武公终于喜笑颜开。一个暖洋洋的中午,他酒足饭饱,志满意得,武姜从
门外向他冉冉的走了过来。
她是来向丈夫请求一件事,这件事关系之重大,无论如何修饰都不为过。因
为,她竟然要求丈夫改立太子。
武姜有两个儿子,都颇富传奇色彩。一个体现在出生前,一个出生后。
大儿子叫寐生。天注定,从他出生时既已不一般。因为,难产,高度难产。
当武姜准备将其生下时,无论如何的努力,甚至努力到了丧心病狂的嘶叫,
却偏偏生不出一点儿。情势之危急,实孕妇史上之罕见。
这并不是因为寐生头大,真要是头大还容易解决,再加把劲而已,关键是寐
生倒着出来的,也即头在后,双脚在前。可想而知,武姜越使劲,他必是两脚叉
开,死死瞪住,反向用力。这还不说,头是一个圆,双脚叉开是矩形,生出之难
易复杂一辨而知。毕竟,纵使是鸡生蛋,也没见过矩形的。
这样克人的孩子谁会喜欢?这也就是其小名起为寐生的原因,武姜对他的讨
厌真是已到了骨子里。但,寐生却全然不觉,在成长史中,他继续加深着讨厌。
武姜逐渐发现,这孩子竟越长越木讷,越长越死板,不但相貌持续变丑,连
性格都似被虫咬了一般,整日不言不语,心事重重,充满了发育不正常的风格。
武姜狠狠的哭了一阵,她在想,是不是丈夫做的孽太多,上天惩罚了她,让
此般煞星投胎转世,日日污染着她虔善的心灵。
还没哭完,武姜却又怀孕了。十个月后,小儿子姬段华丽丽的出生。这个华
丽丽,可不是一般的华丽丽,而是光焰万丈长的华丽丽。
姬段实在是太完美了。好像上天为了补亏一样,特意将从他哥哥身上剥夺的
优点全部一股脑儿加给了他。姬段不但顺产,而且白白胖胖。不但白白胖胖,而
且一帆风顺茁壮成长。他面如敷粉,是风流倜傥的美男子,却又多力善射武艺高
强。文可安邦,武可定国,一表人才向阳花开。寐生和他站在一起,简直是狗尾
巴草比橄榄树,实在该自惭形秽不寒而栗。
寐生却一直在昂首挺胸高傲的活着,这源于他特殊的身份:嫡长子。虽然嫡
夫人一直想一脚把他踹飞。
武姜为此事一直食不甘味卧不安枕,她感觉老天爷太不公平,为什么被立为
太子的竟然是寐生而不是姬段。路不平,有人铲。武姜决定从此做铲路人。
郑武公耐着性子再次听完了武姜的絮絮叨叨,他长叹了一口气道:爱段而不
爱寐生,实乃人之常情。不但是夫人你,连我也是。可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长
幼有序,岂能任意篡之?寐生始终无过,我又何能假词废除?
古时国君有着极严格的继位制度,《公羊传?隐公元年》载:立嫡以长不以
贤。统言之,也即太子必须是嫡长子,太子若不幸半途夭折,则续推母弟。若王
后无嫡子,或无母弟续推,则再从诸子中择年长者。若年龄相仿,则择德盛者。
若恰巧年龄相仿德又相近,则占卜以定。「王不立爱,公卿无私,古之制也」,
《左传?昭公二十六年》道。
武姜再次失望而归。望着她窈窕的背影,郑武公实在心有不忍,他特意将共
城划为姬段的食邑。故《左传》称姬段又曰共叔段。
郑武公以为事情皆已摆平,心中再也了无牵挂,这实在是一种死亡的前兆。
故,二十八年(前743),薨。寐生继位,是为郑庄公,并代其父接卿士职。
一代枭雄就此粉墨登场,不过他现在的境况却有些窘迫。
武姜正坐在他的书房中,眼中虽充满敌意,但亦涂抹出一丝哭哭啼啼。郑庄
公畏畏缩缩,敦厚而又恭敬的站在一旁。
武姜哼了一声道:你现在君临天下,列为诸侯,却把亲弟弟扔在小小的共城
吃苦受罪,你忍心吗?
郑庄公赔笑道:母亲责怪甚是。儿实因刚继大统,万事忙碌,有所疏忽,幸
得母亲提醒。
武姜冷笑道:那你准备如何对待弟弟?
郑庄公道:儿实未得策,还望母亲指点。
武姜道:不如多封其食邑。
郑庄公道:母亲认为该以何城封之?
武姜忽凝神屏息道:虎牢关(详见12。5)如何?
郑庄公一愣,急道:此为不妥。
武姜勃然怒曰:有何不妥?
郑庄公道:虎牢关崖岩险峻,乃郑国战略之要脉,不可轻封。
武姜冷冷一笑,挑眉道:你此话何意?
郑庄公略一思索道:此乃先王遗命,儿实不敢违,还望母亲体谅。
武姜冷笑道:先王遗命?说于何时?
郑庄公忙转口道:母亲之意,寐生岂敢违逆?除虎牢关外,它邑惟命。
武姜冷哼道:那么京邑如何?
郑庄公一惊道:京邑?岂非郑国旧都?
武姜冷冷道:既是旧都,为何不可?
郑庄公道:先王灭郐之后,将都城迁至其地新郑。虽为如此,京邑之规模亦
不少于新都,母亲想必尽知。
武姜不耐烦道:可与不可,一言而已,你何必啰嗦?
郑庄公默然道:容儿臣再考虑一下。
武姜突然大笑道:你不需考虑了,我到替你想了个好主意。
郑庄公惊道:什么注意?
武姜冷哼道:你何不将亲弟弟驱至它国乞食,如此你岂不逍遥自在?
郑庄公立刻跪下叩头道:母亲息怒,儿从此谨遵所命,不敢有违。
武姜瞟了一眼地上的郑庄公,怫然起身,扬长而去。姬段从此营居于京邑,
故时人又谓之京城大叔。
17。2多行不义必自毙
太叔到京邑后首先只做了一件事,而且是全神贯注聚精会神一心一意的做,
无日无夜,无眠无休。
盖楼,疯狂的盖楼。
京邑的城墙迅速从土帽变成了巍峨,百尺之高,俯瞰天地,盛气凌人。这个
反常的情况深深的恐慌了一颗心灵,使其抖抖索索,波澜壮阔。
祭足。一个将在后续篇章中留下浓墨重彩的智变家,其智,如孔明;其变,
过刘邦。祭是其封邑,而非姓。足是其字的简称,全称为仲足,仲亦是其名。
这里顺便说下姓氏名字的区别和意义,姓是出生于同一远祖的血缘集团的共
称,氏相当于姓的分支,是西周、春秋时贵族特有,天子、诸侯分封给臣下土地,
就必须新立一个「宗」,「宗」的名称就是氏。「名」是幼年时由父亲题取的称
呼,「字」则是男女成年举行「冠礼」或「笄礼」时来宾题取的,在字义上一般
和「名」会有相应联系。
古人的全称往往比较复杂,常多达四至五字,拗口难记,日中生活中会简化,
男人为「子某」,如即将出场的公子吕即为子封,女子则是以姓(注:同姓不婚,
便于识别)和伯仲相配,如家喻户晓哭倒长城的孟姜女,即为此例。伯(孟)、
仲、叔、季,嫡长为伯,庶长为孟,故孟姜女中,孟表示为家中老大且庶出,姜
为姓,女是赘词,显示性别。
在本书的全部系列中,为了简洁和便于理解,一个人只固用一个称呼,而不
会随原始典籍样在不同场合换来换去。如其它称呼也已广为流传,则会做一顺带
的说明,如以后的管仲与管夷吾。
郑庄公正低头喝茶,祭足的身形像一只大鸟样如影随至,并啪的下,牢牢的
钉在了庭院中。郑庄公闻声抬头,笑道:爱卿所来为何?
祭足却反问道:主公可知近日国势之变?
郑庄公笑道:爱卿说来听听。
祭足道:京邑的都城已过百尺。
郑庄公哦了一声,没有回答,继续低头喝茶。
祭足急道:先王之制,大城城高不过国都三分之一,中城五分之一,小城九
分之一。今京邑之高,已过国都,其城池之坚,已固若金汤,主公难道就无一点
警惕吗?
郑庄公叹了口气道:这是母亲的特许吩咐,我又能如何?
祭足心头一惊,想了想才道:虽是如此,但主公亦不可太过放纵,姜氏爱太
叔之心,世人皆知,若尽依姜氏,主公将置国家法制于何?法制若溃,国基危殆,
主公不可不慎。
郑庄公却笑了笑道:多行不行必自毙,以爱卿如此之聪慧,又何必为此小事
而踹踹不安呢?
祭足眼神突然一亮,试探道:主公是否已有预防应对之策?
郑庄公突然厉声道:天色已晚,寡人意欲歇息,爱卿也早回吧,此事容后再
议。
祭足耳根一红,顿感失言,遂唯唯诺诺退出,回家本本分分睡觉。然而,在
这个黑夜中,却有另一双眸子在闪着精光,扑腾着贪婪的心跳。
太叔一看投路的石子竟没引起警觉,遂大胆起来,开始实施他的第二步:打
猎。很奇怪的打猎。
他每日都把士兵从城中全部调出,在郊外的空地上摆开,车阵列列,相互对
立,习射厮杀格斗,有猎物穿过,却连正眼瞧都不瞧。日日如此,士气渐壮,粮
草亦堆积如山,太叔的心开始热烈起来。
这实在不像是打猎,如此飞扬跋扈,明目张胆,意欲谋叛,国都中已无人不
知。但郑庄公却必须要承认,太叔只是在正正规规的打猎,而毫无侵害之心。
因为,这是武姜的论断。武姜的论断,就已代表郑庄公的论断。
古时,对孝非常看重,并将其上升为做人和治国的基本原则,然而何谓孝?
我们可以看看圣人的回答,子曰:无违。曾子曰:孝有三,大孝尊亲,其次弗辱,
其下能养。简单点,也即是父母说什么就是什么。以郑庄公的地位和形象,更应
为国人表率。否则,若扣个不孝的大帽子,他这辈子都别想翻身。郑庄公处境之
尴尬无奈与捉襟见肘可见一斑。
有了母亲的庇护这把尚方宝剑,太叔的胆子更大了一步。他知道,在武姜这
颗大树下,哥哥并不能奈其何。
但是,这次他做的过了,实在是有点过了。因为,他竟将黑手伸向了政治机
构,他公然下令西鄙、北鄙两座城邑在效忠朝廷的同时亦要听命于己,实行二元
领导。
太叔咕噜噜眨巴着双眼在等待朝廷的反应,他有些胆战心惊,却似乎又胸有
成竹。
郑庄公依旧在静静的喝茶。不同的是,这次却已不仅仅是他,还加上了祭足。
「砰」,碎瓷四溅,一个茶杯却被人摔的粉碎。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上卿公子吕。
作为朝内第一重臣,公子吕凭着自己睿智的大脑,已果断判出太叔谋反迫在
眉睫,且死不悔改。一股正义感油然而生,他决定沿着祭足未竟的路勇往直前。
「啪」,公子吕似钉子般钉在了庭院中。
郑庄公笑道:叔父所来何事?
公子吕气呼呼的道:为你敲击警钟。
郑庄公笑问道:警从何来?
公子吕怒道:从京邑。你好糊涂,你可知,太叔假借打猎之名,日日操练兵
马,蓄积粮草。而如今又公然挑衅,干涉西鄙、北鄙两邑行政。罪名如此之昭,
再不征讨等待何时?
郑庄公笑道:叔父放心,上天有眼。
公子吕冷笑道:你欲此事定于上天还是人为?
郑庄公笑而不答。公子吕慷慨激扬道:国无二主。你若欲让位太叔,则我现
在就去投奔,免受干戈。你若不让,又何苦让其做大,蔓草尚不可除,何况是姜
氏的宠子?只要你现在给我一支偏师,我一定立缚此贼,为国除患。
郑庄公盯着公子吕看了会儿,微微一笑,心头涌起一阵暖流。但很快,他弯
腰打了个哈欠道:叔父,天色已晚,你早些安歇吧,此事容我再考虑考虑。
考虑考虑的意思就是不了了之。太叔正站在窗前,抬头看着一弯勾勾而暗黄
的月。雾气,渐渐升腾,慢慢飘逸过来迷住了他的双眼。
太叔决定加快篡位的步伐。光阴似箭,甚至比箭还快,时不待我,我的鬓角
上已洒满寒霜。
次日,太叔突然率兵袭取了鄢邑,并略作休整后,再趁胜突袭了重镇廪延,
一并收为己用,巩固为新的据点。
半夜三更,公子吕获得急报后,差点当场晕厥过去,他立刻拿着密函三步并
作两步跑到了宫中,下死劲敲开了宫门,气喘吁吁的站在了郑庄公的面前。郑武
公却睡眼惺忪,迷惑不解的看着他。
公子吕劈头第一句话就是:太叔已经动武了,你管还是不管?
17。3平衡
郑庄公淡淡一笑,不紧不慢道:不管。
公子吕两眼血红,他死死而又愤怒的瞪着郑庄公。郑庄公却抬头向天,忽然
又眼皮一吧嗒,开始闭目养神起来。
在踏出宫门的一刹那,公子吕热泪长叹,仰天太息,明天的太阳也许就不再
照耀他,所以今晚的月亮他要看够。他一折身,那条冷峻的黑影就霍然跳入了他
的视野。
稀疏而苍白的月色,飘流而厚重的青烟,三二根老柳枝条下,黑影一动不动
的站立,充满了鬼话的撰写和智慧的寂寞。
祭足。
公子吕遂上前道:大夫此来亦为劝谏主公?
祭足笑道:非也。下官只是在等候大人。
公子吕迷惑道:等我?大夫有何话欲对我说?
祭足笑道:下官此前劝谏主公,曾莽撞失言,遭主公冷斥,故回去后苦加思
索,略有一二心得,又不知对错与否,特来向大人请教。
公子吕立刻兴趣倍增,催促道:快说。
祭足微笑道:主公所用者有两计。
公子吕急道:那两计?
祭足道:第一计,将计就计。
公子吕忙道:将何计?就何计?快说!
祭足道:姜氏宠爱太叔,太叔欲籍此图谋不轨,天下谁人不知?主公岂不早
稔熟在心。之所以未铲除者,徒畏姜氏而已。既畏姜氏,又何不顺水推舟,处处
满足太叔的非分之欲,拾取个孝顺的名声。
公子吕立刻驳道:大夫此言何其荒谬,如此太叔岂不步步做大,祸乱国家。
养虎尚且为患,何况是逆贼?我只听说防患于未然,主公此做岂不搬起石头砸自
己的脚?
祭足大笑道:大人太偏执于常见。试问,太叔若不做大,又岂会谋反?太叔
若不早日谋反,长久梗阻,岂不更是祸乱国家?主公看似助敌,其实不过是更快
铲敌。必欲除之,必先济之,是为欲擒故纵之法。
公子吕低头一思索,突然亦拍手大笑道:好一个欲擒故纵。尚未笑完,竟又
眉头一紧道:主公难道就不担心太叔滋蔓太大而终无法控制吗?比如……
祭足一笑道:比如京邑那坚不可摧的城墙?
公子吕连连点头道:正是。
祭足冷冷一笑道:城墙再厚,又岂能挡住主公的计谋,不过是太叔自欺欺人
罢了。
公子吕大惊道:主公已有破城之策?
祭足却话锋一转道:第二计,是姑息养奸。
公子吕遂道:何谓姑息养奸?岂不就是将计就计令太叔做大?
祭足笑道:关键在于姑息两字。
公子吕略一思索道:你是说主公处处向太叔示弱?始终以毫不知情的面目待
其?
祭足笑道:大人所言几近。但不是毫不知情,而是无可奈何。太叔亦聪慧玲
珑,一世人杰,岂能轻易瞒过?若示以毫不知情,只能徒增其警惕而已。倒不如
以姜氏的庇护为掩护,处处露出无可奈何。
公子吕笑道:此姑息二字,怕也包括主公不向任何人透漏心思,暗中筹备,
却三缄其口。
祭足笑道:事以密成,多以泄败。主公非此,非足成其妙计。
公子吕亦笑道:大夫真可谓料事如神,看来任何事都甭想瞒过你的眼睛。
公子吕和祭足在老柳树下滔滔不绝的对话,太叔却正一个人歪在暖塌上凝神
细思。这场细思,关系着他的身家性命,他必须慎重对待。
夜如流水,静静褪去。朝阳似火,东方升起。太叔伸了个懒腰,一夜未眠,
然而他却在微笑,并神采奕奕。
任何一个刚做完重大决策的男人该都如此。
比如郑庄公,他也在微笑。
箭在弦上,一触即发。生死之战,不可避免。这场战争的来临,郑庄公已等
的心急如焚。
公子吕、祭足亦放大着瞳孔,渴望着这场狂风暴雨的洗礼。因为,他们都想
把这个等待的时代早早翻过。
阴云密布,摧枯拉朽的战争已迫在眉睫,不可避免。
如果你是这样想的,对不起,你就错了,而且错的很错很错。
因为,战争却并没有来。别说大战,就是连个打架斗殴都没有。不但今天没
来,而且明天也没有来,就这样一直一直,一直拖了二十年,整整二十年。
箭放在弦上,竟然能放了二十年,确实匪夷所思。但是,原因却很简单,因
为太叔一直没扣动扳机。
太叔难道已识破了郑庄公的诡计?答案是,否。他可能有所怀疑,但绝不是
洞穿。否则,他不会死的这么快。
出现这种悖论,只是因为大家都太低估了太叔的智力,或者是,高估了他的
决心。
造()反是个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成则王侯败则贼,要不被人逼到死
角儿,要不利欲熏心实在按耐不住,否则没有谁愿拿自己的小命轻试锋芒。尤其
是太叔。
这二十年来,太叔不但定力愈加,而且日子过的安闲而舒适。在地盘内,他
可为所欲为,政治、经济、军事一切惟其马首是瞻,俨然成了国中之国,甚至连
例行的朝拜都免了。这样衣食无忧,生活安畅的公子哥,他若去造()反,岂不
才匪夷所思?
然而不管怎样的匪夷所思,反太叔是一定要造的,这是一个男人的最高理想。
本质上,太叔就不是一个小富即安的人。
太叔之所以迟迟没出手,不是源于他的犹豫和徘徊,而是源于他执著的等待。
他要等待一次绝佳的机会。
无论从民心向背还是军事实力上,他都不比郑庄公具明显优势。况且加上造
()反本就名不正言不顺,更落下风,所以,若非天赐良机,他绝不轻举妄动。
这个良机或是重大的天灾,或是外敌的入侵,或是臣民的暴动,不一而足,
但必须能极大的动摇郑庄公的统治基础,否则如目前平水一般的政局,富足安康,
兢兢业业,欣欣向荣,上通下达,太叔贸然起兵,岂不自寻死路?
这步棋太叔看的敞亮,郑庄公看的更敞亮。太叔的所谓绝世良机,必是他的
灭顶之灾。这二十年来郑庄公一直很努力,努力根除这份灭顶之灾。
太叔找不到缝隙,只能安于现状。郑庄公诱惑不得,也就维持营生,两个人
虎视眈眈,却又相安无事。事情似乎至此也就了结了。
但不,这只是表象。因为,这个微妙的平衡体系终于被一个人打破了。
武姜。
太叔可以等,郑庄公也可以等,但他们的妈妈却已不能等。因为再等,她就
要烟消云散了。岁月不饶人,谁能不咔嚓?而悲哀的是,武姜又是纽带这个平衡
体系的关键角色,甚至是左右的筹码。
我死后,太叔必不能逃过寐生的魔掌。武姜凄然的念到。知儿莫若母,虽然
这个儿子她一直讨厌,但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这肉的每一丝阴毒她都很清
楚。
大树底下好乘凉,这是现在的太叔;树倒猕猴散,这必是未来的太叔。
先发制人,后发者制于人。武姜恨恨的道。她即刻给太叔密旨,令其充分准
备,在其有生之年,一旦稍有机会,必孤注一掷,倾城起兵。
太叔默然。他不得不面对这个残忍的现实。
郑庄公微笑,因为他正在思量着这份密旨。
油灯青青,焰如小豆,一张几,三张红扑扑的脸。
17。4克段于鄢
郑庄公笑道:该以何策诱之?
祭足道:主公以太叔之故已数年不朝王室,今何不假以周王责备,令主公速
速入谒,主公则连夜密辞姜氏,托以辅政,随后悄然起身,姜氏必派人哨探,一
见主公果领兵外出,谓国都空虚,易于掌握,必勾合太叔,篡逆谋反。我等再将
其往来书信截获,真凭实据,又何惧抵赖?此为引蛇出洞、一石两鸟之计也。
公子吕禁不住大赞道:祭大夫之谋,真乃鬼神不测之机,老朽万分佩服,自
叹不如。
郑庄公亦笑道:爱卿此计甚妙,既以此行之。
公子吕道:如此,则下步又将若何?
郑庄公道:叔父领兵车两百乘,伏于京邑郊外,只待太叔一出,即刻攻占其
老巢。
祭足故意问道:京邑城坚池广,太叔经营二十余年,是否需多加兵力?
公子吕忙拜道:老朽虽已年迈,然此国难之际,怎惜一区区微躯,愿肝脑涂
地,不负主公所托。
郑庄公答道:叔父之诚,寐生尽知,国有如此栋梁,岂可不胜此逆贼?
祭足道:太叔所苦营者,除京邑外,尚有廪延,主公欲如何克之?
郑庄公笑道:以大夫之见,该如何?
祭足道:主公六韬三略了然于胸,岂需下臣费言。臣不胜惶恐。
郑庄公笑道:平叛逆贼,在此一举,国之清安,指日可待。能成此,皆两位
爱卿之劳也,与寡人又何干?
苦苦等待二十年,机会一朝在眼前。姜氏实在掩饰不住兴奋之色。她坚信,
再狡诈的孩子在时间的消磨下,亦必出现致命的漏洞。这次,她绝不能错过。
你是人间四月天。嫩草,绿叶,慵懒的阳光,徐徐的风。
官道,骏马,一青衣劲装汉子扬尘而过。尘土还没散去,骏马却突然嘶嘶悲
鸣,腾空尥蹄,不胜焦躁,沥沥拉拉的血,不断染红着它那黑油油的鬣毛。
一支雕花翎箭对穿而过,箭杆直没胸膛,青衣汉子无力垂死在了鞍镫上。
天地,突然一片空寂。在空寂中,草丛间缓缓走出了另一位手挽弓弩的射手,
他,竟然身着一模一样的青衣。骏马再次奔腾,血渍被悄无声息的风蚀。
京邑。星空灿烂,列旗招招。太叔一身精铁甲胄立于教台之上,手握腰剑,
望着脚下的数万雄师在会心的微笑。
苍天不负有心人。他在想着新郑坚固的城门正被姜氏华丽丽的打开,他的大
军畅通无阻的进入。
五月初五,这一天,必血染中原,郑国亦必从此焕然一新。
昼伏夜行,偃旗裹甲,钳马衔枚,出发。
太叔一出发,公子吕竟咧开了嘴。笑,真正喜形于色的笑。
刚走三天,太叔的雄师却突然停住了,并急忙转向,星夜兼程的奔回京邑。
可是,他一砖头一转头堆砌起来的城墙却彻底挡住了路,并无情的嘲讽着他。
公子吕正哈哈大笑站在城墙上看着这一幕偷梁换柱的喜剧。他实在没想到,
当太叔前脚刚走,他后脚准备攻城时,京邑坚固的城门却被守卒华丽丽的打开了。
再坚不可摧的堡垒,都能从内部不费吹灰之力的击溃。
太叔狠狠的跺了跺脚,事已至此,回天无力,惟求一立身之地,以图东山再
起。他率领雄师急速的撤向廪延。可是,刚到半路,他竟又忽然间安营扎寨,不
走了。
看似不伦不类,其实却一腔苦水。因为,廪延城头早已飘起郑庄公的大旗。
一出新郑,郑庄公既向洛邑佯动,而当探子返身汇报给姜氏后,郑庄公即折而向
北,率主力立克廪延。
太叔在中军帐内埋头苦思,事情发展不论是方向还是速度都大大出乎了他的
预料,甚至超过了承受极限。前一刻,他还是呼风唤雨的枭雄,这一刻,竟沦落
为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不,我绝不服输。太叔捏拳发誓道。
但是,你可以不服输,却不能不服现实。在现实的桎梏下,太叔决定走一个
下策,先找地扎住脚步,稳定军心,再串通诸侯外援,别作计较。
鄢。
太叔终于长长叹了口气,天不绝我,寐生百密终有一疏。亲信那温暖的笑脸
正在城头上招晃,而且一见太叔,即颠颠下楼,为其豁拉拉打开了城门。
城内一条青石甬道闪现,是那么的亲切和迷人,太叔甚至都臆听到了自己车
轮滚在上面的咕咕声。
太叔的心跳平稳而有力,他确信无疑,他的车轮已碾到了城门口。
然而,似乎进去,但终于没进去。
事与愿违,造化弄人,面目可憎,人神共愤。天,竟又如此血腥的绝了他一
条生路。
「咚咚咚」「咚咚咚」,漫天遍野的鼓响,声声入耳,声声催命。
城门边,祭足的伏军一跃而起,精神抖擞的杀向太叔的雄师,可怜这数万雄
师,一路跑的跑,丢的丢,还能所剩几何?又忍饥挨饿,车马劳顿,何谈战斗力?
郑军披靡斩首犹如铡刀铡芦苇,战斗场面如是描述到。
太叔仰天长长的悲恸一声,声震屋瓦,音穿云霄,继而一跃下车,解下战马,
哧溜翻上,双腿一夹,风驰电掣第一个冲了过去。
方向:城外。
失措惊慌,慌不择路,路途漫漫,漫游到此:共城。太叔的起家地,只是那
个时候史书记载他时还叫共叔段,一个玉树临风,唇若朱丹的豪情少年。
昨天拉风,今天拉杂,明天拉倒。
明天终要来,枭雄落难,岂不亦令人惨然动容?不过,无忧,现在的时间是
今晚,今晚太叔的任务是拉杂。
拉杂是用一场拉呱的方式完成的。
一个人,另一个人;一樽酒,另一樽酒。
太叔,太叔对面一个额头青筋暴跳的猛壮青年,他的忠实粉丝,卫国贵公子
州吁。
太叔凄然道:今日一别,人间再会无期。于此危厄之际,仍能得你追谁,我
姬段死又何憾?
州吁垂泪道:太叔,难道这真的已是绝路?或许……
太叔摆了摆手,打断道:再挣扎亦是徒劳,三路大军压境,小小共城岂足相
抗?
州吁哭道:州吁愿追随太叔,同生同死,不离左右。
太叔苦笑道:一切为时晚矣。你徒死无益,不如且潜回卫国,别作打算。
州吁咬牙道:此行若得志,必为太叔雪此深仇。
太叔摇摇头道:此亦不必了,生死由命,又何积怨?忽又道:卫国的事你真
已决定了?
州吁使劲点点头,脸上一股剽悍之色。太叔暗叹一声,他知道事已无可挽回。
州吁又道:太叔可有何遗愿嘱托?
太叔长叹一声道:将死之人,又有何愿?惟公孙滑,这是我一点血脉。随你
去卫后,还望你能多有照顾。
州吁誓道:太叔之子,既是我的兄弟,从此我州吁若有一点亏待之处,必五
雷轰顶。
太叔点点头,道:时候差不多了,趁寐生尚未完全合围之前,你们走吧。
州吁哭道:太叔,难道你就不再考虑一下了吗?
太叔惨然一笑道:天下虽还有我藏身之所,但又岂还有我面对之人?纵使逃
出,必龟缩一生。生,又何尝如死。
夕阳西下半壁山。当晚,一个瘦削的青年尾随在州吁身后,悄悄潜出了共城。
17。5黄泉相见
「扑通」一声,夕阳从半壁山上掉了下来。天,黑暗了。
一大群或瘦削或不瘦削的青年反着州吁的足迹,悄悄潜入了共城,他们手中
的戈矛,明晃晃着这个连月亮都长毛的夜。
郑庄公在微笑,只要他一声令下,弹丸之地的共城必夷为平地。他拳头一捏,
准备下令。然而突然之间城中却刺来一道白花花的光,让他睁不开眼。
那是一个枭雄谢幕前的悲歌,也是枭雄手中三尺长剑的闪烁。
这把长剑正放在太叔的脖子上。太叔苦苦一笑,悲叹道:母兮命兮,不与我
齐,心苍苍兮,伏剑以遗。
哧拉一声,动脉撕裂,血,汹涌而出,汩汩不断。一个热腾腾的生命霎然熄
火。
太叔死了很久,一切静寂无声,室内万籁俱消。又过了很久,竟突然间嗤的
一响,油灯渐渐的亮了起来。
一个人手里正拿块火石,眼含热泪的看着这一切。越看,他的泪越多,到最
后竟忍不住悲恸,伏在太叔尸体上嚎啕大哭,几近断肠。
祭足蹑手蹑脚走了过来,劝道:主公,事已至此,节哀顺变。
郑庄公仰起满是热泪的脸道:你说,痴儿性格何刚烈至此,竟自裁谢罪,后
人将何评价于我?
祭足无法回答,毕竟,他只是有智慧,而不精通八卦。
祭足舒了口气,刚想敷衍一下,没想到郑庄公却霍然起身,严肃道:祭大夫,
寡人命你一事,速速去办。
祭足从郑庄公刚硬的眸子里读出了这件事的重要,以及残忍。
国都新郑,祭足正笑吟吟的站在一个老女人的面前,这个老女人正反复读着
三封信,身体在唰唰的发抖。
第一封,是他写给太叔令其星夜突袭,自己内应;第二封,是太叔复诺,约
于五月初五攻城;第三封,却只有八个字:不及黄泉,无相见也。郑庄公对她的
誓言。
姜氏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祭足,她在等待被命运。
颍地。一片茅舍急速盖起。这里很安静,蝉噪林逾静的静。但除了蝉,别无
活物。
很适合养老。祭足对姜氏微微一笑,姜氏眼中闪过一阵惊慌之色。然而,她
终于摄衣下车,站在孤零零的茅舍前,看着祭足送她的车轱辘辘轱辘辘的消失。
哪一刻,心碎了,却无人缝补。
任何人做了错事都要付出代价,如此简单的道理就这样被无数深刻的事实证
明着。
蝉,噪起。他们用自己的欢叫迎接着这位孤凉无依的老人。
一年过去,这一年世界相安无事。没有战争,没有流血,没有阴谋,也没有
爱情。只有郑庄公悄然间发现的一个闪光的东西:良心。
他突然开始怀念起自己的母亲,深深的怀念。父母养育之恩,一把屎一把尿
的拉扯大,如果这都可被磨灭,岂不是衣冠禽兽?
郑庄公不是衣冠禽兽,绝不是。可这一年来,他却只能做着衣冠禽兽的行径,
因为,那句誓言。
每当与自己的四个儿子子忽、子突、子亹、子仪在一起欢笑畅乐时,他的心
就纠痛。不为人父母,不知晓父母的辛劳。而一旦知晓,负罪之心就膨胀不可抑
制,噬咬着他的灵魂,日日夜夜,从无中断。
他的心很痛,因为思念;他的头也很痛,因为誓言。直到他收到一份奇怪的
礼物时,天地伦理才为之澄然一清。
一只猫头鹰。
这是一个官吏送给他的朝拜礼物,这个官史恰是颍地的封人(注:当地最高
行政长官)颍考叔。
颍地,郑庄公的心一阵绞痛;猫头鹰,郑庄公的眼一阵眩晕。他很惊诧,也
很愤怒,手下竟然还有如此不懂礼制的官员。
古时,凡相见,必有见面礼,谓之贽。根据拜谒者的身份,贽有着严格的规
定,天子为美酒,诸侯为圭玉,卿士为羊羔,大夫为鹅,士人为野鸡,工商为家
鸡,妇女为干果与干肉。
按制,颍考叔抱来的应该是一只鹅,而不是一只猫头鹰。颍考叔犯了一个很
大的错,这个错似乎要遗臭万年。然而,奇怪的是,郑庄公见到颍考叔的时候,
却很客气,他笑吟吟的问颍考叔道:爱卿,所来何事?
颍考叔却答非所问道:禀主公,小臣旅途劳累,现在饿了。
很无厘头的一句话,郑庄公却一丝不苟的听着,听完后,他的脸上浮出一阵
明媚的笑意。郑庄公拍拍手,内侍立刻端上来一盘香喷喷的美食。
一只烤鹅。油腻腻而华丽丽。
郑庄公看着颍考叔微笑,他的微笑里埋着深深的愤怒,即将爆发。但,终于
没有爆发。
因为,郑庄公忽然开始难以置信的瞪着颖考叔,他原以为,自己做的已够辛
辣,却没想到,颖考叔做的更辛辣。
颖考叔正脸不红心不跳的大块撕扯着烤鹅,香喷喷,油污污。他的胡渣上甚
至折射出鹅油的晶莹璀璨。
郑庄公捏紧了拳头,忍无可忍,已无需再忍,他提了一口气,决定不顾一切
的发飙。
但是,他却又泄气了。他再一次被颖考叔一个莫名其妙的动作打败。
颖考叔把一个烤鹅吃完,但所有的鹅肝却一动未动。他谨慎的拢齐,像一个
最虔诚的教徒对待《圣经》样,然后掏出一块丝绢,小心翼翼的包裹,揣进了怀
里。
郑庄公实在止不住好奇问道:你这是为何?
颖考叔立刻跪下道:启禀主公,小臣家有老母,年已八十,虽精心侍奉,百
味遍尝,但从未吃过主公所赐御食,故小臣取最美味之鹅肝,归家以奉老母。
郑庄公呆呆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突然间,他所有的眼泪「唰」的一声全部
淌了下来。他哽咽着道:爱卿真可谓是孝子,时刻不忘老母,可怜寡人列位诸侯,
竟反不如你。
颖考叔徉惊道:主公老母在堂,早晚定省不缺,何有此说?
郑庄公惨然一笑,只顾长吁短叹,埋头不语。
一看陷入僵局,颖考叔再度计上心来,道:主公可知小臣为何漠灭礼制,而
以猫头鹰觐见?
郑庄公一愣,方想起此事,忙道:为何?
颖考叔道:猫头鹰夜能明朝秋毫,昼却泰山不见。
郑庄公眉毛一皱道:何为致此?
颖考叔道:凡猫头鹰,被哺育长大后,即啄食其母,是为不孝之鸟。故上天
惩罚其只活于暗夜,而无颜白昼出入。
郑庄公听毕,泪流如注,仰天疾呼道:后世必将误我矣,寡人非为不肖,实
钳于黄泉之誓。
颖考叔又徉惊道:主公勿悲,何谓黄泉之誓?
郑庄公一看话已露头,再无遮瞒必要,遂一五一十如数告之颖考叔。没想到,
颖考叔却莞尔一笑,道:主公若真愿奉母以归,又何需违黄泉之誓?
郑庄公一听,立刻追问道:难道爱卿有妙计可破之?
颖考叔嘿嘿一笑。
曲洧,牛脾山下,五百壮士,挥汗如雨的掘土。颖考叔搀扶着姜氏,含笑看
着。这笑容,美丽的像天上的启明星。
挖隧,很深很深的隧。
三天后,终大功告成。大隧深达十余丈,甘冽的泉水喷涌而出。颖考叔即令
人在大隧内搭一木室,姜氏坐于南位。安排妥当后,颖考叔拍了拍手,一副软梯
「哗啦」声掷下,郑庄公顺着软梯一步一趋的爬入了大隧。
一进地室,郑庄公立刻膝行至姜氏面前,边磕头边大哭道:寤生不孝,使母
亲受此大罪,实千古罪人。
姜氏忙含泪扶起道:快快起来,我儿何罪,要怪也只能怪母亲一时糊涂,方
有此困厄,咎由自取,与我儿何干?
母子两人遂抱头大哭,哭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后,颖考叔才进谏道:隧内
地气寒冷,主公母子既已相见,何不返至地上一叙衷情?
郑庄公与姜氏遂破涕为笑,相搀而出。郑庄公畅然吟道:大隧之中,其乐也
融融。姜氏笑和道:大隧之外,其乐也灿灿。
此事遂成千古佳话,颖考叔亦名垂青史,直到500年后茅焦为调停秦始皇
与庄襄太后而再续传奇。
《左传》载:「遂为母子如初」,关于这点老丝倒有点迷惑,「初」时,姜
氏与郑庄公似乎就不和谐。但无论如何,以最完美的喜剧收场,实值得感动一番。
掘地见母,黄泉相见,到是对这个故事的真实记载,成语自此衍生而出,流
芳天下。
喜剧一完,悲剧自然上场。福者,祸之所依,历史,和正弦波也颇为相通。
因为,兵戈再现。
17。6请兵
三更半夜,东郊坟场,烟雾迷离,碧磷幽幽。树上挂个大红灯笼,树下蹲着
一个人,人手心里攥着一个饭团。
州吁忽把饭团掰开,一分为二,将其中一份扔向另一颗树下,那树下正站着
一个亭亭玉立的拉风少年。
州吁问道:你这次去卫国借兵可有把握?
公孙滑铿锵道:有。
州吁一惊道:你有何必胜之法?
公孙滑道:一见卫桓公,我首先声讨寤生杀弟囚母之罪,以令出师正大光明,
扶危济困,其次,许以重贿,凡光复之地,一半财物尽为答谢。如此名利双收,
卫桓公岂不心动?
州吁笑道:果为好法。但寤生实力之强,我哥哥岂会不知?你纵能令其心动,
他也必犹犹豫豫。
公孙滑忙到:那还有何妙法?
州吁笑道:是人就必有软肋。
公孙滑急道:那卫桓公软肋是什么?
州吁冷冷一笑道:心太软。
濮阳,卫国都城,朝堂大殿上,卫桓公正大汗淋漓。他在重重的喘息,他的
眼光愁苦,他的鼻子抽搐,他的手在拼命的拔自己的胡子。
早晨,早朝,早早的开门,却突然闯进一个瘦削而拉风的少年,在大殿上一
跪,磕头如捣蒜,泣不成声。
这当然不奇怪,奇怪的当然在后面。
这个青年的双膝似乎被地皮焊接了一般,侍卫无论如何都扶不起来,而他的
眼泪更是滚滚不绝,像是黄梅季节的绵绵细雨,密集而持久。
卫桓公确实有些心动,公孙滑开出的条件已足够诱惑。但是,他却没有当场
拍板,他要等,等晚上进行一个漫长的思考。因为,一想到郑庄公那阴郁的脸,
他竟有些不寒而栗。
卫桓公叹了口气,他决定不管公孙滑,先行退朝。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
卫桓公心想。
事实无情的证明,他想错了。在卫桓公准备退缩的一刹那,局势忽然起了严
重的变化,严重到你不忍卒听。
公孙滑竟由暗泣变成了干嚎,嚎声久久,震耳欲聋。声音之凄厉,让人仿佛
觉得每一个音节都涂满了干硬的鲜血。
卫桓公的脚步停滞了,他的汗也正在消逝。他的脸却在起急剧的变化,痉挛,
剧烈的痉挛,痉挛一毕,卫桓公忽然亦泪流纵横。人心都是肉长的,是肉,就能
被人吃定。
卫桓公把眼可怜巴巴的射向了上卿石碏(què),他需要智囊给他一个明
确的答案。石碏遂奋然出列道:寤生杀弟囚母,天伦何在?主公不可不兴此义师。
卫桓公长出了一口气。第二天,即刻抽调两百乘兵车,交付将领,随公孙滑
马不停蹄的杀向郑国。
一块石头落了地,公孙滑实在该意气风发,血战一场,以洗耻辱。公孙滑斜
依在软榻上,鼻息均匀,双眼紧闭,似乎已香香的入睡。然而,他的眼角正在渗
出一颗泪珠。
石头没有落地,相反,只是不死不活悬在了头顶。卫师刚进郑郊,却就原地
驻扎,一步不走了。无论公孙滑是威逼是哀求,就是不动分毫。
公孙滑几乎要破口大骂,但他忍住了。他知道,这是石碏的主意。他们在看
风向标,换句话说,也就是看看公孙滑能有多大的利用价值。如果公孙滑在郑国
一呼百应,群众热烈迎接,则锦上添花,开打。如公孙滑孤立无援,甚至群众要
食其肉寝其皮,那么助纣为虐的事情卫人绝对不干。
事情正在向恶化的方向发展。本来,公孙滑一入郑境,大旗一挥,太叔残部
皆一拥而来,公孙滑请求卫将应势出兵,卫将却充耳不闻,仍坚持再等等。公孙
滑心头一阵苦笑,他知道,再等,人只会散去,而不会赶来。
必须用计。
第二天,卫将刚一醒来,吓了一跳。公孙滑以及他的亲兵不见了,傍晚才传
来消息,公孙滑竟脱离卫国大部队,私自前行,奔袭了廪延。
廪延的再次陷落,令郑庄公大为光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
他正要辛辛苦苦派人去追杀公孙滑以斩草除根,没想到这块肥肉自动送到了嘴边。
郑庄公即令大夫高渠弥率领主力,围攻廪延。
高渠弥是个性格刚硬暴烈的人。一至廪延,便摆开决战架势,令士兵强行攻
城。然而,令他万没有想到的是,公孙滑竟不战而逃,丢盔弃甲。高渠弥大怒,
率军紧紧追击。
这一追,就追了很远,在很远的地方,高渠弥突然刹住了脚步,只是用眼睛
愤怒的瞪着公孙滑,手里的刀不知不觉间「哐当「声掉在了地上。
公孙滑正大模大样的在卫国人的中军帐内晒太阳,他一脸鄙夷的看着高渠弥。
高渠弥却一脸冷笑,他虽然行动粗莽,但脑子却转的尤其灵活。
钓鱼。这就是公孙滑的手段。
钓胜于鱼。这就是高渠弥的对策。
高渠弥摇身一变,竟似乎成了一只温顺的绵羊,每天笑嘻嘻的看着公孙滑,
但偏偏就不挥师直进。而卫将亦乐哉乐哉,逍遥快活,丝毫不提战事。
两支队伍,门挨门,都雄心勃勃,想吃掉对方,但是却又都对对方视而不见,
各过各生活。
这实在是一场诡异的僵持,而在这场僵持中,公孙滑慢慢蜕变成一块多余的
赘肉,他的额头冷汗直冒,也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自己所谓的计谋是多么的幼稚
和不堪一击。他原以为是锦囊妙计,在别人眼里却成了小孩子的把戏。
这个把戏还没有完。第二天按照惯例,公孙滑在卫军帐内睁开了浑浊的双眼,
他看到了大大不同于往常的一幕奇景。
往常中军帐内总是会拥挤很多人,而今天,很不往常,因为,找来找去,整
个帐篷内只剩下了他一个。
在僵持的岁月里,卫郑已秘密达成和解协议,卫国人连夜撤军。他们白跑一
趟很是气愤,所以就把公孙滑作为礼物送给了郑人。
公孙滑在门口终于找到了一个人,这个人现正拿着刀,并凌然的举起了刀,
向公孙滑的头上砍去。
刀法刚硬而暴躁。
兵戈的柄正握在一个人的手中,这个人的手正剧烈的发抖:卫桓公。他很担
忧,不要没抢到肉反被恶狗咬一口。郑庄公的阴狠,令其心有余悸,但是公孙滑
的死缠烂打,则让其心灵崩溃。
躺在大床上,卫桓公正用他孱弱的身躯回忆着早朝的一幕。月光照来,面色
苍白,泪水敲开往事的大门。
他刚一屁股坐在宝座上,还没喘口气,公孙滑便一膝盖跪在了地上,卫桓公
大惊,即刻去搀扶,可却犹如蚂蚁撼大树,公孙滑纹丝不动,像是粘在了地上一
样。
卫桓公叹口气道:公孙先生,你的血海深仇寡人已尽知,郑庄公杀母囚弟确
实罪大恶极,人神共愤,但助你出兵一事实在关系重大,容寡人再考虑两天如何?
公孙滑哽噎道:寤生之恶罄竹难书,卫公不趁此时剿灭奸人,道义何在,天
下人对侯爷的期望岂不黯然神伤?侯爷难道真的已弃天下人于不顾了吗?
说完,磕头,重重的磕头,一磕过,额上便起个大包,再一磕,从包里流出
浓浓的鲜血。场面之凄惨,非汉字所能尽述。
卫桓公的心咚咚在跳,他忽然觉得自己已抑制不住翻涌的悲戕,他很想哭,
他在一个温暖如春的窝包包中长大,他天生就不能见到人间的辛酸不平事。
公孙滑心中暗笑,他知,他已摸对了卫桓公的软肋。在和州吁分别时,他曾
请教,到卫后请兵如何能有必胜之法。州吁神秘一笑道:我哥哥有一个致命缺陷。
公孙滑遂赶忙道:是什么?州吁嘿嘿道:心太软。
对付妇人之仁,必须要用悲情戏,让眼泪像子弹样嗖嗖的飞。
可是,卫桓公却还在犹豫。他心虽已许公孙滑,但总是拍不下板,犹豫与软
弱向来孪生,比翼齐飞。
卫桓公只好再道:公孙先生,请你再让寡人考虑两天,就两天好吗?
卫桓公的声音几乎已哀求,但很快,他就不哀求了,因为场面起了严重的变
化,卫桓公的耳朵呼啦一下竖了起来。
公孙滑竟突然间化跪为坐,两腿交盘,捶胸顿地的哀嚎了起来。
庄严肃穆的朝堂上,上百大臣分列两旁,一个瘦削而拉风的男人流鼻涕,喷
口水,嗓子发出野兽般的惨叫,想不恶心人,实非力所能及。
然而,不可置疑,卫桓公看到的绝不是恶心,而是伤心。他突然间一跃而起,
腰板挺直,像大山一样巍峨矗立,眼神炯炯。他决定出手,他柔软的心脏已承担
不起如此厚重的悲伤。
卫桓公把乞求的眼光射向了上卿石碏(què),让智囊替他做判断,这就
是卫桓公最决绝的出手方式。
石碏弹了弹衣衫,干咳一声,慢腾腾出列,回到:启禀主公,此义师可兴。
卫桓公一阵惊喜,脸上涌现出无数的天真烂漫。可不巧的是,石碏又干咳一
声,继续道:然此际为农忙季节,不宜出兵,亦望主公三思。
石碏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在盯着公孙滑,公孙滑心中一阵冷笑,他知道求援已
进入了第二关。悲情戏演完,需要撒饵了。
公孙滑亢声说道:凡光复郑国之地,一半财物输送于卫国,以谢大恩。
卫桓公用巴巴的眼神看着石碏,石碏含笑摸了摸胡子,没有再干咳。
搞定。
第二天一早,卫国的两百乘兵车随着公孙滑雄雄赳赳气昂昂的上路。公孙滑
仰天长叹一声,激愤道:父亲,你若亡灵有知,必定助滑儿一雪此恨。
他一激愤,天地间竟肃穆安静了起来,连一丝儿声音都没有了,包括轱轱的
车轮声。
公孙滑扭头一瞧,差点昏厥。两百乘兵车,竟齐唰唰不走了。郑卫边境,大
军就这样干涸在这里,任公孙滑磨破嘴皮,也不再挪动分毫。
夜色如水,山坡旁,格桑花在灿烂的开。公孙滑抱肩缩在一块大石上,他在
深深的思考。卫人之所以不走,是因为他们突然间感觉到一股烈焰腾腾的杀气,
这股杀气凶戾而暴躁。
高渠弥正端坐在郑军的营帐内,一张青色面皮,硬硬的胡茬从中顽强的钻出
来,繁荣茂盛。
他是郑庄公派来截击卫军的将领,凶戾而暴躁是他的性格,也是他的兵法。
公孙滑慢慢挪进营帐,拉床薄被勉强盖好,沉沉睡去。在梦中他脸上都垂挂
着泪水,他实在不知道如何煽动这群胆小如鼠的卫兵,去为他的血海深仇卖命。
「唉「的一声,公孙滑沉沉睡去,星光渐渐褪色,阳光渐渐照来,「啊」的
一声,公孙滑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拿起一个陶罐准备去盛水洗脸,可还没从缸中舀水,「哐当」一声,陶罐
摔在地上土崩瓦解。
公孙滑突然捂起耳朵凄厉的惨叫,整个大帐内竟已空空如也,卫人一见风向
不对,撒开脚丫子连夜拔腿走路。公孙滑由于悲伤过甚,睡的很沉,被落成单。
公孙滑发了疯似的向门口逃窜,可是「砰」的一声,他瘦弱而拉风的肢体立
被反弹,高渠弥大山般巍峨的身躯正冷冰冰的堵在门口。
高渠弥举起了宽背大刀,刀锋冷幽幽,锋利而闪光,刀法凌厉而果断。公孙
滑眼一闭,一阵凉意猛袭脖颈,接着搭上冰凉的刀刃。他暗叹口气,悲伤哉,命
休矣。
他等了很久,可是刃却始终没有切下来。只有耳旁「扑棱棱」「扑棱棱」在
不停的响。
一只信鸽在盘旋着翅膀。
高渠弥手一张,信鸽便乖乖的停了上去,它只带来了郑庄公的一封亲笔信,
寥寥数字:姜氏谏,留太叔一脉,勿戮滑。
从此后,公孙滑狼狈流窜卫国,老老实实种地,安安心心收菜,隐老终身,
据说也蛮开心。
郑庄公正在庭院中边散步边看卫桓公的函件,曰:前受公孙滑蛊惑,冒然出
兵,今已撤回,望上国勿怪,永修世好。郑庄公一声冷笑,顺手一扯,哗啦两半。
随即喊来祭足,笑道:爱卿替寡人拟信一封,以回陈桓公。
祭足微笑,退下,提笔,写字,曰:贵我两国皆受公孙滑之蛊,致有摩擦,
然皆克制,未有血光之交,又为万幸,谨遵贵国所约,从此后和睦相好。
郑庄公长长的吐了口气,觉得浑身突然间松弛下来,紧绷的肌肉回复到赘肉
状态,心脏也由「咕咚」「咕咚」平和成了「啊咚」「啊咚」,不再焦虑时间,
不再追逐计谋。他终于感觉到好累好累,这二十三年来,一直有个阴影疙瘩在头
脑中,他过的不容易。
他要睡了。他狠狠的睡去。床很软很舒服,女人很多很漂亮,他嘴巴带笑,
他鼾声如雷。
他翻了下身,然后又猫了下腰。他抬头向窗外望去,清风一吹,花枝乱颤,
阳光一照,麻雀乱飞。
灵异的事就是在这个祥和的早上突然间发生的。
一切都让郑庄公措手不及,心慌神乱。
天空中突然出现了一块阴霾,这块阴霾又偏偏下沉,穿过窗户缝隙,飘在了
郑庄公的头顶。郑庄公向左歪,它就左飘,向右歪,他就右飘,躲在门板后,它
终不见了。然一探头,又像一个破草帽样戴在了他的头顶。
这块阴霾来自于大周王室。我们已将它忽视太久,它怎能不发飙?
周平王脸涨的像一块猪肝样坐在龙座上,此时离东迁已过五十一年(前72
0年),他的头发掉了,他的胡子长了,他的手鸡爪了,他很老了,可是他的身
型依旧标杆。
以礼制天下,身先士卒,天下第一庄。周平王实在有资格去批评一些死皮赖
脸不讲道理的诸侯。郑庄公是犯错最恶劣的人。这倒不是他杀弟囚母,政治的东
西周平王已没兴趣了。而是他践踏了一种礼制。
上班打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