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
18。1周郑交质
郑庄公不但没打过卡,甚至连人影都没来过。
旷职二十三年。这就是郑庄公对老板的交待。周平王再能忍,再能礼,再老
了没火性,也已够心中小宇宙的爆发了。但问题是,鞭长莫及。
周平王不可能一步三瘸的跑到郑国关起门来把郑庄公大骂一顿,而通告批评
这种事,周平王实在又没胆量。郑国是王室整个东南方向的屏障,周平王早已被
犬戎吓破了胆,这种安稳日子他不会轻易的毁掉。不过若不罚郑庄公他又真咽不
下气。百般无奈中,周平王终也灵光一闪,他摸着胡子嘿嘿微笑了。
内部停薪留职。这就是周平王的招。
一间暖烘烘的卧室,两个老头相对,一坐一跪。
周平王开口道:虢公,你谦恭善良,精通礼制,朕欲你替代郑庄公,行驶王
室卿士之权,你看如何?
只闻「嘣咚」一声,天也崩,地也裂。虢公忌父这头磕的太响。他流泪道:
陛下,郑庄公没来,实因太叔之乱,不得抽身。现动乱已息,其必很快入朝。老
臣年迈,混沌不堪,怎能受此大任?还望陛下成全。
周平王叹息一声,眼中闪出一丝失望。他没想到,虢公忌父如此惧怕郑庄公。
但是,有人却想到了。在犯罪家庭中出生的孩子,即使他走了正道,也比一
般人异常的胆怯,害羞和敏感。而虢公忌父的父亲正是虢公石父(见14。3)。
怪,正能怪周平王老糊涂,看走了眼。
周平王遂不再提此事,一股小火苗就这样湮灭了。
小火苗之所以湮灭,是因为大火苗「轰隆」一声冒起。
周平王醒来,用淘细米的水洗完脸,淘小米的水洗完头,白木梳梳好头发,
迈着规规矩矩的步子向朝堂走去。五十一年来,一贯如此,他都快麻木了。
但今天,他却被惊秫了,他觉得舌尖发干,咽喉发涩。
一个怒气冲冲又威风凛凛的中年汉子正咬牙切齿的站在朝堂下,捏着拳头等
待他的到来。
周平王颤着音道:郑伯常年不来,今天为何有空来朝拜本王?
郑庄公冷哼声道:臣因逆弟太叔之叛,疏职王室已久,倍感愧疚,今天此来,
一为朝拜,二位谢罪。
周平王勉强笑道:爱卿忙于国务即可,王室亦无大事,何来疏职之说,又何
须谢罪?
郑庄公道:坊间到处传言,我王欲将卿士之职委于虢公,臣岂敢再忝占其位,
下臣辞职之心已决,还望成全。
周平王忙到:小道消息岂足凭信?爱卿再无多疑,朕思念你已久,此来正好
可以畅叙。
郑庄公断然道:畅叙等下臣辞职完后亦不迟。
周平王立即被气的啃卡啃卡一顿咳嗽,他用可怜兮兮的眼神偷瞄了眼郑庄公,
郑庄公却把头一抬,吧嗒下嘴,视若无睹。
周平王强忍气愤,勉强笑道:爱卿一路辛苦,先回驿馆休息,此事随后再议,
可否?
郑庄公立刻道:下臣岂敢?下臣辞职之心日思夜虑,还望我王快快成全。
周平王眼中几乎都要涌出了泪水,但是他牙一咬,生生忍住了。再孬,再不
济,他也是一国之君,他也是坐在上,而郑庄公却站在下。
周平王咬了咬牙,长吸口气道:爱卿若信不过朕,朕将太子质于你国可好?
郑庄公一愣,想了想才道:这万万不可,陛下若将太子质于郑国,天下人将
何评价于寤生?此谮礼犯死之罪,寤生何敢?
周平王一看郑庄公言语有松动,心里长出口气,他急于摆脱目前被郑庄公问
罪的尴尬,遂趁胜道:这有何妨?朕可说成是太子去郑国旅游观光,学习你管理
之术,外人又岂能胡乱议论?
郑庄公又想了想道:下臣只愿辞职,陛下又何苦再加罪于寤生?此不敬之事,
实为不可。
两个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在朝堂上谈论开来,像是菜市场吵架的一样。周
平王想扩大战果,趁胜追击,而郑庄公却心思重重,犹犹豫豫。场面僵持在哪里,
但很显然,越僵持,两个人叽哩哇啦的越热烈。
大臣们先是惊愕,后是坦然,但现在却已愤怒,周平王那样一个神态安详的
帝王竟被一个臣子欺负的如此仪态尽失,实在丢尽脸面。
做人不能太过分,太臣们怒道。但敢怒不敢言,又只好齐唰唰烂在肚子里。
在最不可开交的时刻,一个人终迈步出列,大声道:启禀陛下,臣有一法,
可解郑伯之担忧。
周公黑肩。
周平王悄悄擦了把汗道:爱卿有何法,快说。
周公黑肩道:若只令太子往质于郑,郑伯必钳于天下人之非议,不敢受纳,
但若不质太子,又不足释郑伯之疑,既然如此,何不令郑国世子同质于周,如此
互换,公平均衡,谁可再行诽谤?
周平王忙笑道:此法甚好,郑伯断不可再拒。
话已至此,郑庄公只好点头允诺。周太子狐与郑太子忽各自启程上路。
周平王笑呵呵宣布退朝,然后又迈着叮当作响的步子回到内殿,早饭已过,
只好匆匆扒了几口午饭。然后回到卧室,把门「砰」的一关,严禁任何人进入。
周平王还在笑呵呵,但是,突然间,他的双眼溢出了泪水,不停的溢,不停
的溢,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然后,他慢腾腾的蹲下身,用手捂着眼暗暗饮泣。
再然后,他忽一趴,整个人俯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他用手揪着头发,用头撞
着地,泪水像山洪爆发一样不可抑制。
一个花甲老人在这样精致奢华的皇宫内,像一个被侮辱的孩子一样痛不欲生。
他的双肩耸动,他的鼻息粗浊,鼻涕很长,他的精神已近乎崩溃。
隐藏在内心的嘶咬灵魂的虫子「篷」一声散开,钻入他的肝,他的肺,他的
脑髓,他的脊骨,甚至他的手指,把他们全部咬成了空空荡荡。
他这一生费尽心机,以礼制国,可最后在强权的威逼下,却亲手撕裂了辛辛
苦苦一辈子建造的荣耀,他害怕犬戎,东迁避难,依靠晋郑,原以为可苟延残喘,
可没想到,郑人竟翻脸无情,在朝堂上公然让他下不了台,最后不得不用自己的
宝贝儿子做挡箭牌。
在痛哭流涕中,周平王想到了父亲,想到了妈妈,他甚至觉得自己连父亲都
不如,父亲虽被杀,但在有生之年却还是手握重权凛然不可侵犯,而他,虽活了
很久,只不过是一块朽败的木头,徒做样子,忙碌一生,尝尽苦头,仍免不了在
耄耋之年受此奇耻大辱。
周平王的思维在飞快的转,他想了很多,一直从醒延续到睡,从回想延续到
做梦。当他觉到一阵冰凉时,发现自己竟已在地上躺了一宿。
周平王支撑着想站起来去洗漱,他还念叨着他的淘细米和淘小米的水。可腿
弯一软,「啪」的一声又仰八叉摔在了地上。
周平王病了。骨茬枯脆的老年人在地下冰一夜,想不病,很难。
在病床上,周平王继续着他的耻辱的思维征程,直到在某一个夜晚他再次闭
上眼睛,这一次,他死了。
崩。在天下人都呼呼大睡的时候。
18。2割麦
周太子狐急忙从郑国赶回,扑在周平王的尸体上放声大哭,哭声极其哀切。
过了很久,在众大臣的劝抚下才止住悲声,擦干眼泪。然后往地下一躺,腿一伸,
眼一闭,也死了。
和林黛玉一样,眼泪哭干之日,就是魂飞魄散之时。孝之典范,让人不胜唏
嘘。
国不可一日无君,周公黑肩和虢公忌父一商议,遂扶立太子狐的嫡长子林继
承大统,是为周桓王。
周桓王一上台,立刻做了两件事。
第一,是借钱。
他爷爷和爸爸的尸体双双躺在灵堂上,等着他来安葬。修墓地,治棺材,挖
墓坑,上花圈,迎来送往,问死吊丧,样样都不是省油的灯,都要大把大把的钞
票,而打开王室的府库一看,除老鼠屎外,空空如也。
借钱是件丢人的事,为了尽量较少负面影响,周桓王可谓煞费心机。他选择
了向鲁国张口,鲁的祖先为周公旦,被天子称为「叔父」之国,小辈向长辈讨点
零花钱,也不可谓讲不通。
在大臣们稀里哗啦送别的眼泪声中,周平王和太子狐终被妥妥当当的转入了
地下。
他们俩人是走了,但事情还没有完。因为,周桓王决定,要讨个说法。这就
是第二件事,报仇。
老年人讲究隐忍和涵养,年轻人追求的却是快意恩仇。周桓王是用一个很拆
台的办法来报复郑庄公的。
他把郑庄公喊上大殿,冷笑声道:郑伯,听说你坚决辞职,朕这就允你,你
即刻回家吧。
郑庄公的脸一阵火烫,他强笑到:谢陛下,此亦下臣心愿。
郑庄公头一扭,他准备大跨步昂然的迈出宫殿,显示出心中的磊落和不屑。
可是,他的脚刚蹭到门槛,心竟突然间呼喇喇的一阵绞痛。身后,周桓王异常清
脆的「啪」的一声,吐出了一口浓痰。
车轮碾出成周洛邑的东门时,郑庄公仰天长叹,热泪滚滚道:可怜我郑人三
代精忠为国,爷爷勤王战死沙场,孺子乳臭未干,刚一上台就恩将仇报,驱逐良
臣,此恨不雪,寤生八尺身躯怎立颜天地间?
说完,郑庄公果断抹干眼泪,马不停蹄的返回了郑国,一阵惊心的鸟在他面
前飞过。但与此同时,一朵感动的花在王室内溅出眼泪。
周桓王摆好香案,供好六牢,正在太庙中对着灵牌磕头,他喜形于色,亦热
泪滚滚道:爷爷,爸爸,你们安息吧,此仇孩儿已为你们报了。
俗谚云: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这话并非空穴来风,周桓王严重忽略了一点,
既然他爷爷有所忌惮,那一定就有忌惮的原因。他现在羽翼未满就抖落威风,就
一定会被煞风。
郑庄公怅然若失的坐在榻上,世子忽给他递过一碗热茶,他刚一掀开盖,内
侍又递给他一封密报,郑庄公扫了一眼,呼啦一声,连茶带叶都泼在了身上。
他的手在剧烈的抽筋,他已从怅然若失变成了怒不可遏。
虢公忌父竟已被周桓王强行委为卿士,代替郑庄公。虢公忌父在周桓王面前
痛哭流涕,抱着大腿求情,但没用,还是被任命。怎么让郑庄公难堪,就怎么来。
郑庄公问道:各位爱卿,有何妙法为寡人出这口恶气?
高渠弥大叫一声道:主公勿忧,臣有一策。
郑庄公喜道:何策?爱卿快说。
高渠弥道:只要给俺一队人马,俺即刻杀上成周,将此昏君的老窝一锅端了,
看他还敢否斥陷忠良,做此不义之事?
郑庄公笑道:爱卿之心,寡人尽知。然各位还有它法否?
看着高渠弥一张麻青泛血的脸,没有人说话。郑庄公把眼光盯向了祭足。
祭足微微一笑道:高大夫之法固好,但过于急躁,主公既为王室卿士,起任
罢免自然皆由天子定夺,现周王辞去主公,于礼于制,都无不可。
高渠弥急道:祭大夫有话快说,赶紧将妙计奉于主公,勿再兜圈子了。
祭足笑道:既然天子对主公使的是软刀子,我们又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
之身?
郑庄公大喜道:怎还?
祭足灿烂一笑,露出了两排洁白的牙齿。
谢却海棠飞尽絮,困人天气日初长。五月,确实是个睡懒觉的好季节。
成周王畿内,温邑。日已近午,温大夫方才起床,在院子里走走碎步,扭扭
腰身。
突然,一卫兵急冲冲闯进,附在温大夫耳边嘀咕几句。温大夫大惊失色,即
刻束衣,打马加鞭向城外狂奔而去。
城外,是一大片金黄的麦田,在昨天。
温大夫冷汗涔涔,他都几乎哭出了声,因为麦田里早已光秃秃,别说麦子,
连杂草都没一根。这可是他们半年的活命口粮。
温大夫指着郑军数百辆满载的大车畏畏缩缩对祭足道:祭大夫,这…这…这
是怎么回事啊?
祭足没有回答,因为他的嘴巴正对着白花花的太阳。「阿嚏」,祭足终于打
出了一个舒服的喷嚏。
祭足用手抹了抹嘴角,才懒洋洋的道:哦,原来是温大夫,没什么,鄙国今
年欠收,不太够吃,特地从你这借点。
温大夫诺诺道:这…这…这不太合适吧?陛下并没有下令,贵国也没有公牒
传到啊?
祭足用手一挥道:这点小事,那还要劳动大驾。你回吧,我们走了。
车轮轱轱,郑军唱着歌儿撤退。温大夫双腿颤颤站在七彩的阳光下一动不动。
晚霞满天红。他僵硬的身影正在彤红天空下的寂寥平原上瑟瑟发抖。
芳菲歇去何须恨,夏木阳阴正可人。时已七月。
他不是温大夫,他是比温大夫更可怜的洛邑大夫(职位相当于今天的北京市
市长)。当他甫一得知郑军侵袭,即率领精兵浩浩荡荡的赶至现场。
温大夫的耻辱早已传遍朝野上下,洛邑大夫发誓,在他的地盘上绝不能悲剧
再现,毕竟这里是国都,是中央首脑所在地,体现的是地地道道的国际形象。
他速度很快,所以他赶到时,祭足才刚刚弯腰割地里的早稻。
祭足抬头看了他和他的军队一眼,没有说话,手一挥,镰刀舞出一片雪花,
「扑嚓」「扑嚓」悠悠的割着。
洛邑大夫的厚嘴唇立刻绷成了O成型,祭足割稻的方法竟已如此创新。
他只割稻穗,而不要稻草,只要稻苗,而细心的挑出稗子。所以,割完后,
一望无际的稻草在摇晃,偶尔飞舞起几颗稗子的丰硕果实。
洛邑大夫从头到尾一动没动,一声没吭,他不像是来保护稻田的,更像是来
保卫祭足的。
洛邑大夫明白,只要他一动,必身首异处,碎为酱泥。
18。3庄姜
如果愤怒可以流淌,周桓王早已泛滥成灾。
他赤红着脸对周公黑肩吼道:快去为朕召集士卒,朕要御驾亲征,讨伐大逆
不道的寤生。
周公黑肩微微一笑,没有动。周桓王拍案而起道:你还不快去?
周公黑肩温柔的道:陛下真要讨伐郑人?
周桓王指骨捏的咯咯作响道:绝不含糊,绝无任何商讨的余地。
周公黑肩道:陛下有没想过一件事?
周桓王不耐烦道:什么?
周公黑肩道:因为边境一点点琐碎的小事,陛下就要御驾亲征去讨伐作为整
个王室屏障的郑国,若此般传出去,诸侯岂不人人自危?王室的宽容形象将毁于
一旦。
周桓王「扑通」一声跌坐在了龙椅上,这个帽子扣的太大,他要好好思量能
否掂的起。过了会,周桓王复又站起吼道:你不要再啰嗦,朕这次决定不顾一切,
一定要出这口恶气,朕一刻都不能再忍了。
周公黑肩还是没有动。
周桓王几乎要声震屋瓦的叫嚣道:你为什么还不去?快去!快去!
周公黑肩不改温柔道:陛下征伐郑国,可有必胜把握?若无把握,王室威信
将全盘崩溃,后果之严重,请陛下三思。
周桓王好半天没憋过来气,许久才诘问道:难道天下已没有听从王室调遣的
诸侯了吗?
周公黑肩道:陛下切勿灰心,臣非此意,天下誓死效忠王室的诸侯如过江之
鲫,数不胜数,陛下何苦哀怜?
周桓王颜色稍缓道:那爱卿为何意?
周公黑肩道:其一,征调诸侯需要时间,非仓促可成;其二,对于寤生这种
奸滑阴谋之徒,最好的办法是以己之矛攻己之盾。
周桓王立刻提高兴趣道:此话何解?爱卿快说。
周公黑肩道:陛下可知寤生如何打败太叔的?
周桓王沉吟道:欲擒故纵?
周公黑肩道:正是此理。现今郑庄公仅仅是试探,陛下若大动干戈,反而显
出浮躁与狭隘之气,何不稍待时日,令寤生犯行大恶,臭名昭著,成天下之公愤,
到时陛下再率领群雄,岂不旗开得胜手到擒来?岂不百倍胜于今日之冒险?
周桓王偏头想了会,遂大喜道:若非爱卿妙计,朕几乎要犯大错,爱卿真为
王室肱股之臣。
踏出宫门的那一刻,周公黑肩忍不住长叹一声道:编个能哄人的故事真他妈
不容易!
周公黑肩的脊梁早已一片冰湿,他用临场发挥的智慧制止了一场冲动,周桓
王却正在不停的捏着手指,他为得到一个克制郑庄公的妙计而骄傲不已。
这件事不算完,但现在却被打了个结,伏伏笔。
一片玫瑰花瓣滑落,一片芍药花瓣滑落,滑啊滑,落啊落,一个冒着热气的
大浴桶里,一个光滑的身子正闭目躺在里面,一条白花花的大腿正被抬起,一片
髯须炯炯有神。
郑庄公。这个澡洗的舒坦。
几十年来的明争暗斗,让他充满了劳累,到今天,终于换来短暂的宁静,万
事皆休,他要好好的放松下自己,处理一些例行公事。
石门,与齐厘公约盟。
齐国自姜子牙薨后,四传至齐哀公,由于受纪侯毁谤,其被周夷王(见13。
1)活活烹死,齐哀公死后,其弟静继位,是为齐胡公,之后颇有动乱,再六传
至齐庄公,庄公薨,子禄甫立,即为齐厘公。
另外,整个春秋战国期间,由于战争频繁,利益争夺空前,天子、诸侯、宗
室、卿大夫间会盟频繁,仅《春秋》中,明文记载的就达四百五十多次。故而,
我们于此将会盟的仪式简为叙述一下。
第一,设神位「方明」。「方明」是象征四方之神的木刻神位,置于北堂,
以作祭告。
第二,凿坑。在司盟(推选出的主持会盟的人)指挥下挖一方形或椭圆形坑,
坑的北壁再挖龛,以专门埋放玉币。
第三,执牛耳。由戎右(司盟的车右)杀盟牲。盟牲杂用,大盟用牛、马,
小盟用犬、猪、羊、鸡等。杀牲后,割下牲牛的左耳,放于珠盘中,由盟主拿着,
是为「执牛耳」,并取牛耳血存玉敦里,以留歃血。由此也可见,郑武公借假盟
陷害郐国忠臣良将(见16。6)应属于小盟性质,因为在老丝的描述中是「那
盆热乎乎的鸡血呼啦一声尽数倒下」。
第四,歃血。由戎右端着牛血玉敦,盟主向西立于坛上,司盟、同盟者均向
北,面对「方明」,司盟宣读盟书,祭告。然后,先由盟主歃血,再依照尊卑次
序一一来过。歃血,即是把血涂在嘴唇上。
第五,载。提前在竹简或玉石上誊写盟书数份,会盟者各发一份。同时,再
将额外一份放置在牲牛上,是为「载」,然后埋在挖好的坑中。至此,会盟仪式
方告结束。
石门之约不过是走走过场,郑庄公与齐厘公惺惺相惜热乎了一会,完成了上
述固定仪式后,遂各自掉转车头,咕噜噜的返国。
一路旅途劳累,郑庄公准备早点洗洗睡了,而晴天霹雳就是在这时候猛然间
炸开的,炸的血肉横飞。
卫桓公竟被弑了。凶手,州吁。
州吁的名字我们并不陌生,陌生的是他的身世。
卫国卫武公(见16。1)去世后,传位于子卫庄公,卫庄公娶齐国公主
(齐厘公的姐姐或妹妹)为正妻,是为庄姜。庄姜是历史上超级著名的贤惠女人,
见于《列女传》卷一《母仪传》,《诗经》之《硕人》篇描绘其长相曰「手如柔
荑,肤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荑(tí)者,嫩草芽也。又足可想见
其容貌之美。
不过,插个小曲,庄姜如此优秀垂范百世并非是天生的,相反,其年少时
「操行衰惰,有冶容之行,淫泆之心」(泆(yì),通「逸」),后来其妈妈
看她不像话,就狠狠的说了她一顿,她立刻痛改前非,成了现在的样子,达至了
圣贤的标准,卫国人民交口称赞。
上天真的太垂青于庄姜了,一切的好她都占了。似乎如此,然而你错了,她
的苦在心里,很心里很心里。
因为,她不能生孩子。
不孕不育对女人的打击想必已无需老丝多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孟子曰
过。
但,卫国人民还算走运的,这个问题并没有发生在卫庄公身上,他的嫔妃们
为他生了三个带把的。
18。4州吁的身世
长子叫孝伯,是陈国贵妃厉妫所生,但早死,不计在内。次子叫完,三子叫
晋,均是厉妫妹妹戴妫所生,四子即为州吁,是由偶尔陪睡的宫女所生。
庄姜没有孩子,但母爱情怀却博大精深,她决定从三个孩子中收养一个。完,
立刻进入了她的视野。
完从娘胎里出来就文文静静,且越长越文静,以至于文弱。
庄姜很满意,她喜欢乖乖娃。在完成长的过程中,联想到自己年少时的迷茫
叛逆,以及妈妈校正之功,庄姜时刻注意完的细想品德培养,非礼勿动,非礼勿
听,做什么事都要先问大人,不许撒谎,不许滥情,成为堂堂男子汉。
完像向日葵一样节节长大,成为了男子,但少汉。而州吁却恰恰相反,他像
一颗野草样肆意茂盛,像一匹野马样无人管教,充分发挥出自由的天性。他的年
龄在增长,他的肱二头肌更在暴涨。悍,成为了州吁的显著特征。
晋夹在中间,时而被管,时而放任,他颇有郁闷,遂一心钻研于男女之术,
终成长为春秋史上一代淫魔,后将细述。
三个孩子,三种个性,三样命运。人之初,不管是本善还是本恶,但后天教
育之重要,实不可不慎。
儿子在成长,老子必然衰败。卫庄公脖颈的土越埋越深,眼看奄奄一息。这
时,他的身后响起了一阵干咳。
石碏驻着拐杖掂巴掂巴的来了。
卫庄公一笑,道:爱卿身体不好,就该在家好生休养,此时前来,是否有要
紧之事?
石碏一揖道:回主公,臣无紧事,但有要事。
卫庄公一愣道:请细说。
石碏道:听闻今日早朝主公封州吁为将军,统辖全国兵权?
卫庄公道:州吁素好武功,精通战谋,封为将军,正合其能,于国于民无不
有利,爱卿认为有何不妥?
石碏道:恕老臣直言,州吁心高气傲,嗜好干戈,且与哥哥向不和睦,陛下
今日资其兵权,老臣深恐异日有不虞之患。
卫庄公想了想道:爱卿所言亦有道理,依爱卿之见该如何化解?
石碏道:主公要不收回州吁兵权,要不废除完,改立州吁为太子,别无它法。
卫庄公道:君无戏言,寡人已封州吁,岂可出尔反尔,而废立之事,国有条
律,也非寡人能随心所欲。爱卿且退,容寡人思虑思虑。
说完,卫庄公眉头一皱,返身入室,托着脸腮沉思。思了很久,依然没头绪,
他就爬在桌上睡着了。第二天被人发现时,他已死了。或者说,薨了。
完按制继位,是为卫桓公。卫桓公第一天上朝,百官庆贺,州吁更为真诚,
甜言蜜语不停。卫桓公很高兴,下班后,他迈着轻松的步子向内殿走去。
然而,他终于没有机会走进内殿。
一个佝偻的身躯倚门而立,死死堵住了他的路。
卫桓公大惊道:老大夫这是为何?
石碏沉着脸道:主公可知,你已有杀身之祸。
卫桓公一愣道:如何说起?
石碏道:主公继位,州吁却掌握兵权,以他的强悍性格,必不甘服主公,聚
众谋乱已危在旦夕,主公尚不知吗?
卫桓公一惊道:怎会这样?老大夫是否多疑了,州吁是寡人的亲弟弟,父慈
子孝兄良弟悌,是礼法所载的啊?
石碏懒的啰嗦,直接道:为今之计,主公只有找个借口把州吁杀了,方能绝
此患。
卫桓公几乎要哭出来了,道:寡人刚刚继位,老大夫就叫寡人行此逆天不义
之事,先父在天之灵若有知,岂不痛责寡人?寡人此生决不会行此兄弟相残之举,
惹天下人耻笑。
石碏长叹一声道:只怕主公今日能容州吁,州吁来日却不容主公。
卫桓公默然不言。
石碏用拐杖顿了顿地道:既然主公不忍行此诛逆之事,那现今之法惟有裁去
州吁兵权,流放外地,庶几可免。
卫桓公依旧面有不忍,石碏撸袖大呼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主公若再犹
豫,卫国君臣死无葬身之地也!
州吁遂被排挤出宫,从此后流落民间,人不知其踪。一眨眼,白驹过隙,十
六年过去了。
这十六年,州吁只做了两件事。
一,是寻找到了一位终生仰视的精神偶像,郑国的太叔。他在太叔那里受到
了严格的恐()怖组织训练,并学会了谋叛篡位的种种技巧。
二,他利用这种种技巧,募集了一批赤心忠胆的死士,并强加训练,使其锐
不可挡。
一切都准备好了,隐忍这么多年,州吁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狂野,他决定立
刻发动政变。
悲哀的是,卫国国内政治清和,人民富足,州吁找不到一点可以借力的空隙。
机会,连半星儿都没有。
州吁现在眼前却直冒金星,他幸福的头晕。
州吁冷冷一笑道:对付卫庄公这种乖乖虫,只要你想要,随时都是千载难逢
的机会。
一封凄苦悲怨的奏章摆在了卫庄公的面前,曰:臣弟州吁,不幸因奸臣所陷,
遭哥哥放逐。十六年来,萍踪浪迹,居无定所,风餐露宿,尝尽流落之苦。望哥
哥发一慈善恻隐之心,容弟返回国都,以圆兄弟手足之情,亦解州吁之渴念。哥
哥既彰仁义于天下,奈何却独漏州吁一人?乞哥哥同情之,谅之,成之。
卫桓公的热泪呼啦一声全部淌在了奏章上,十六年来,他的心日日焦灼和谴
责,他贵为诸侯,亲弟弟却流浪无依,他享尽荣华,亲弟弟却饥饱不定。他学尽
仁义礼制,并恪恪遵守,可偏偏对亲弟弟举起屠刀,他心何能忍,情何以堪啊?
他决定做一回真正的自己,做一个完全独立的判断,他力压石碏的弹劾,将
州吁召回了朝堂。石碏心灰意冷,长叹一声,遂告老返乡。
温暖的偏室内,卫桓公举起了一樽酒,一脸真诚的对州吁道:数年来,弟弟
受尽奔波辛苦,哥哥心中倍为愧欠,今日相聚,小人已去,哥哥终尝所愿。来,
哥哥敬你一杯,略表道歉之心。
州吁笑眯眯道:哥哥勿慌,弟弟要送你一样东西。说毕,手向宽大的袖笼深
处掏去。
卫桓公笑道:你我至亲兄弟,何必还讲究这些繁文缛节。
州吁嘿嘿一笑道:哥哥岂不是一向以礼制为治国之纲,这份礼物一定不能不
要。
卫桓公一脸笑容,无奈的摇了摇头,伸手去接。然而,让他意外的是,州吁
这份礼物却送进了他的肚子中。
一把明晃晃的匕首。那尖,刚刚够从卫桓公后胸穿出。
鸡鸣,卫国人早早爬起,拿起耒耜下地干活。在看似一如既往间,一条温软
的人命逝去,一个崭新的朝代来临。
州吁正坐在宝座上,笑吟吟看着一个二个大臣嘴张大的像癞蛤蟆。
大臣们很愤怒,怒不可遏。他们不能容忍如此无耻的篡位在他们高傲的眼皮
底下发生。不过,成年人都知道,凡是咆哮不能容忍的,其实是都已容忍了。
人的承受力,非弹簧可以比,从没有极限。
国人天黑刨完地后,也暴躁起来,他们敬爱的乖宝宝竟被人捅死了,他们个
个举着耒耜冲向王宫,但是在宫门口,又不约而同的一哄而散。遂,各回各家,
各找各妈。
军队那明晃晃的盔甲,冷幽幽的刀枪确实很闪老百姓的眼。
然而,坐在诸侯尊位上的州吁现在并不快乐,他的心很闷,他在咬牙切齿的
想着一个仇恨。
18。5伐郑
作为太叔的超级粉丝,他要为偶像的香消玉殒讨个说法。
理想在州吁的胸中灼灼生光,眉毛却在脸上纠缠成了一个疙瘩。沸腾的心,
冰冷的手,目光充满信仰,鼻涕流出很长。
一个胖墩墩的年轻人从州吁身后悄悄绕出,轻轻问道:主公何忧?
州吁大吃一惊,抬头一看,原来是石厚。石厚为石碏之子,是州吁从小到大
的发小,两人的关系铁又铁,比山高,比海深。然而看到石厚,州吁却吃了一惊
道:你怎么出来的?
石厚一笑道:父亲能锁住我的人,但怎可锁住我的心?我的心在主公这里,
我的人自然也要跟来。
州吁眼眶一阵潮湿,他顿了下,伤感道:你来,你父亲知道吗?
石厚道:他不知。我是趁他睡熟时,偷偷砸断拴门锁链,翻墙头而来的。
州吁大吃一惊道:啊?那这样你以后还怎么回去?
石厚道:我不回去了。我要住在这里,从此与你同床共枕,同衣共食,同舟
共济,生死不离,就像我们小时约好的一样。
州吁一阵感动,他噙着泪花,握住石厚肉乎乎的手道:有你这句话,我州吁
纵死无憾。
石厚没有说话,只用另一只肉乎乎的手拍了拍州吁握住的手。两人赤诚相对,
一时无言。过会,石厚方道:主公刚才在焦虑什么?
州吁一愣,思虑方回到现实,叹了口气道:寡人…哦,不,我想讨伐郑国,
为太叔报仇,可是苦于其刚刚与齐人结成石门之盟。双拳难敌四手,卫怎能挡的
住两个大国的夹击,是以忧虑不安。
石厚心中一阵温暖,州吁在自称上的细节变化令其感动不已。他一笑道:主
公何虑?伐郑之局,我已全盘谋划好。
州吁大喜道:原来这样?快说出听听。
石厚道:郑齐两国虽有结盟,但齐国偏在海隅,纵想驰援,耗日亦多,我若
突袭,何愁不胜?
州吁想了想才道:这…理论上也许是这样。
石厚笑道:其实主公最担心的并非齐国援军,而是郑卫国力匹敌,仓促之间,
实难有必胜把握。
州吁亦笑道:你说的,正是我的心思。
石厚大笑道:这有何难?我们可以找援,且就近找援。
州吁道:远水不解近渴,能就近者惟陈、蔡、宋、鲁四国,你准备联合哪国?
石厚嘿嘿一笑道:四国皆联,无一遗漏。
州吁吃了一惊道:你有把握?
石厚笑道:我有把握。主公且听我说,陈、蔡是小国,一向尊奉王室,现郑
庄公公然藐视王权,派祭足盗取温邑之麦,洛邑之禾,两国定怀恨在心,所以,
召之必来。
州吁却面有愁色道:陈、蔡虽来,但国小力微,济事无多。宋、鲁为大国,
方是希望之所系,但是,以我的威望,又怎能驱动两国的君主。
石厚哈哈大笑道:主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宋殇公忌惮公子冯匿藏在郑,
必借机起兵;鲁国公子翚天性贪婪,只要多多私赠其财宝,何怕鲁隐公不从?
州吁拍手大喜道:真乃通天妙计,太叔之仇若能得报,全是你的功劳。
为了研析叙述方便,这里特将陈、蔡、宋、鲁的历史简单梳理一下。
陈国的远祖为舜,舜子商均因没有获得帝位,被封为诸侯,其后朝代更迭,
渐被湮没。周武王继位后,为稳定民心,彰浩浩之德,特将各先古圣贤的后代大
大加封(见10。4),其中商均的后代胡公被封于陈。胡公薨后,传十世至陈
文公,娶蔡女,生公子佗。文公薨后,传位于子陈桓公。
蔡的始祖为蔡叔(见10。4),蔡叔因参与管叔、武庚的叛乱,被周公旦
流放,死于它乡。后其子胡复位,胡薨后,传十世至蔡桓公,也既公子佗的舅舅。
宋的始祖为微子(见7。4),微子薨后,传十二世至宋宣公,太子为与夷。
宋宣公临死之际下遗嘱传位于贤良仁善的弟弟和,和千般推脱不得。宋宣公薨后,
和继位,是为宋穆公,其嫡长子为冯,凡诸侯之子未获位者皆称公子,女为公主,
故冯亦称公子冯。宋穆公临死时感恩于哥哥的让位,故传位于原太子与夷,而将
公子冯遣送到了郑国。与夷继位,是为宋殇公,这也是宋殇公担心公子冯夺位的
原因。
鲁国自周宣王杀伯御而立鲁孝公后(见13。4),过二十七年,孝公薨,
太子继位,是为鲁惠公。鲁惠公嫡夫人无子,庶长子名息。息长大后,鲁惠公为
其聘娶于宋,然而由于媳妇太漂亮,鲁惠公在她还没和儿子见面时就直接抢占,
据为己有,这也是有史记载的中国第一例扒灰事件。很快,媳妇为公公生了个儿
子叫轨,鲁惠公遂将媳妇立为后,轨立为太子。鲁惠公薨后,由于太子轨尚在襁
褓之中,不足立国,故暂由息摄政,是谓鲁隐公。
不久,果如石厚所料,四国齐齐响应,各遣兵车前来助阵。州吁大喜,令庖
厨大肆杀牛宰羊,屠狗割鸡,五国联军合在一处,吃了个痛快。一痛快,拳头就
痒痒,有揍人或被人揍的冲动,故一千二百乘兵车,浩浩荡荡开向了郑国。一路
破关斩将,直逼新郑。
郑国的朝堂内现叽叽喳喳,乱做一团。大臣们你拉他袖子,他咬你耳根子在
窃窃私语,郑庄公坐在宝座上看着它们微笑。
「嗯哼」一声,郑庄公清了下嗓子,朝堂内立刻哑口无言,齐唰唰的望着他,
郑庄公笑道:五国联军来势汹汹,声势浩大,众位爱卿欲以何策应之?
高渠弥立刻跳出来道:主公勿忧,给俺一支兵马,立刻将他们杀的屁滚尿流。
郑庄公微微摇头,笑道:寡人实力与联军比实天地差别,以弱克强,高爱卿
难道有必胜把握?
高渠弥顿时像木鸡样呆住了。
颖考叔自谏后就被郑庄公留在了朝中,与公孙阏同掌兵权,此时答道:联军
来势太猛,兵多将广,以臣之见,不若高沟壁垒坚守,其锋虽锐,但远道而来,
粮草难继,我待其惰,一举击之,庶几可得全胜。
郑庄公笑道:颖爱卿所说虽为好计,但大军压于国都,我若畏缩,岂不跌尽
脸面?亦为不妥。
公子吕道:不如修书一封,求为谋和,互为罢兵,此计可妥?
郑庄公哈哈大笑道:州吁欲为太叔报仇,现妇孺皆知,岂三言两语能打发?
且其刚刚篡位,宝座不稳,民心起伏,亦欲借此转移注意力,化解矛盾,扬名立
威,纵我方想和,他又怎会轻易答应?
战又不战,躲也不躲,和又和不掉,众大臣面面相觑,实在猜不透郑庄公葫
芦里卖的什么药。
郑庄公笑着看了看一直沉默的祭足道:祭爱卿为何不言,有何良策以教寡人?
祭足缓缓抬头,字正腔圆的道:禀告主公,臣搜肠刮肚,实无良策,望主公
恕罪。
郑庄公哈哈大笑道:连祭爱卿都无良策,看来这问题是非同一般的棘手。
场面立刻寂静了起来,只有郑庄公爽朗而自信的笑在回荡。过了好久,郑庄
公才使劲转了转眼珠道:寡人有一策,诸爱卿看可否?
众大臣忙到:谨听主公吩咐。
郑庄公笑道:凡敌之来,必欲知其为何而来,五国联军中,陈、蔡跟风小国,
不足畏,宋因公子冯,则我若将公子冯移出国都,宋兵必尾随而去,此其破也;
鲁是因公子翚贪州吁之贿,不禀鲁隐公而私自调军,既为贪财,怎会卖命?私自
调军,迫于舆论,亦不能久,此其不足计也;惟卫国,也是借为太叔报仇之名,
出来抖抖威风而已,既然其只是要名,我又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如此一来,五国
联军早已土崩瓦解,焉有何惧?
太阳哗哗的照着,刺目的很,石厚走出帐篷,一脸焦急,他用手抹了抹汗。
这已是围攻郑国的第五日,郑人竟然连只苍蝇都没放出来。
石厚叹了口气,郑庄公再不出战,他只有选择屠杀手无寸铁的百姓来悬功,
虽背恶名,但总比两手空空强。
石厚准备回帐,但突然「砰」的一声巨响,吓的他立刻止步。
新郑东门砉的一声洞开,公子吕拎着方天画戟带着几百衣衫不整的步卒冲了
出来。
18。6白布
石厚身势一蹲,两手紧握,运足丹田之气,肚皮上的肥肉呼呼乱窜,虎虎生
威,大喝一声道「呔」,操起板斧,犹如公狮,一马当先腾腾腾地奔向公子吕。
身后联军亦如墙跟至。
公子吕慌忙举起大戟一架,「当」的一声巨响,恰好磕住石厚的板斧,石厚
双臂一紧,再断喝声「呔」,板斧又如泰山般压下,公子吕抵挡不住,哎呀一声,
一屁股坐在地上。石厚遂抽出板斧,劈头朝公子吕头上砍去,众步卒一看,忙七
刀八枪的招架住。公子吕趁势喊道:贼势太猛,我不能及,快撤。呼啦一声,郑
人如潮水般退去,城门再哐当一声关死,只留下石厚那宽阔的身躯孤零零站在门
外。
太阳照来,马蜂飞过,蚂蚁绕道而爬,老鼠怯怯的呆在洞口。这个下午,石
厚的形象特别高大。
州吁与陈、蔡、宋、鲁四国将领看的一清二楚真真切切,纷纷挑起大拇指,
赞叹不已。
打了胜仗,中午饭都要多吃几碗。石厚腆着肥肥的肚子来到了州吁的中军帐。
州吁迎上笑道:兄弟真乃英雄,公子吕这般人杰,竟不堪你一击。
然而,石厚却没有一点笑意,他扭头四处打量,确认没人后,才脚尖一提,
嘴巴凑向了州吁。州吁会意,忙弯腰将耳朵贴了上去。
石厚道:主公,我们现在必须要撤兵了。
州吁大吃一惊道:不刚刚才胜仗,这是为何?我们正借此振奋士气,明日一
举攻破城池,生擒寤生,以血祭太叔。奈何撤兵?
石厚道:别人可以这么做,主公却不能。
州吁道:为何?难道你怯了郑人?
石厚嘿嘿一笑:主公,此话何说?今日一战,凭它郑国上将公子吕,也不抵
我一斧,乃是众人亲眼所见,我尚有何怯?
州吁道:既非怯战,为何撤兵?
石厚道:我一心所想尽为主公考虑,主公难道不知吗?
州吁一愣道:为我考虑?我实不知,你细说下。
石厚道:主公难道不想,我们离开国都远程赴战,国内又无亲信把守,若旷
日持久,民心不齐,有人趁机作乱可该怎办?
州吁恍然大悟道:若非你说,我几乎罹此灭顶之灾。可若撤兵,太叔之仇又
该怎报?
石厚道:关键时刻,偶像重要,自己更重要。
州吁用手捶了捶脑门,连叹几口气道:太叔,你在天之灵再稍待几日,国事
一毕,我定当为你痛杀寤生,雪此深恨。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郑国守军揉了揉眼睛,爬起来准备守城的器具,却发现
五国联军早已人去帐空,惟留垃圾一片。
众大臣齐向郑庄公道贺,赞其神机妙算,郑庄公哈哈大笑道:这算什么,寡
人料定,不出一月,卫国内必当再有巨变。
石厚在唱歌,州吁在微笑,车轮在转,士卒在走,历经奔波,折了个大圈,
他们从濮阳出发,终于又在濮阳城下歇路。
快开城门吧,家里有暖暖的炕,热热的馒头,殷勤伺候的女人,活泼可爱的
孩子,只要走进城去,一切都将再度幸福。
城门「吱呀」一声打开,大道宽阔。
可是,所有人都没有进城,他们都像木偶一样呆在了城门边,抬着头死死看
着城墙上挂着的一样东西。
一块白布。
很大很大很长很长的白布,在城上呼呼啦啦,飘飘摇摇。
州吁的脸色立刻变的如僵死一般,石厚更是吓的直冒冷汗,士兵胆小点的,
都已尿湿了裤子。
白布上用朱砂写了一行鲜红的大字:明主毙,奸雄兴,继位动刀戈,天下怎
安宁?多少涂炭生灵,恨无人平!
次夜,一弯新月,一盏明灯。
州吁的舌头都咬出了血,他用拳头狠狠的捶到几案上,悲声呼道:英雄之梦,
为何竟如此难成?
一个胖墩墩的身影适时从背后悄悄绕出。州吁道:如何?查的怎么样了?到
底何人所为?
石厚顿了顿,思量着道:还在查,暂时还没头绪,但我们一定能查出。
州吁没有说话,只有肩膀在剧烈的耸动。石厚走过去,用胖乎乎的手拍了拍
他。州吁忽霍的一下转身,面对着石厚大叫道:石厚,你说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的一腔苦心,我的一番壮志,为什么就没人可以领会?
石厚吓了一跳,只好偷偷哼了下:主公。腔调婉转而悠长,充满同情,也充
满幽怨。
州吁平息了下情绪,遂吸口气道:石厚,你说我该怎么办?
石厚道:面对现实。
州吁吓了一跳:面对现实?面对什么现实?
石厚道:现在国人心不向你。
州吁皱眉道:既已如此,那又该怎么办?
石厚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
州吁的心一阵冰凉,叹道:难道这就是我的命?
石厚眼角忽漾出笑意,道:虽然我不知道,但一定有人知道。
州吁精神一震,倏又苦声道:他会告诉你吗?
石厚诡秘一笑道:主公勿忧,我定有法子让他开口。
一个深深的府邸,一阵急促的脚步,一连串熟悉的干咳,一个胖墩墩的汉子
跪在了一个精瘦的老头脚下。
石碏冷笑道:你还知道回来?
石厚道:儿虽身在朝廷,但心无一日不在家中挂念,儿不孝,在父亲这么大
年纪的时候,还外出游宦为仕。
石碏哼了声道:你若真挂念老父,为何又砸断门上锁链,半夜逃出?
石厚道:忠孝不能两全,儿心既已许州吁,就不能再日夜侍奉在父亲身边。
石碏大怒道:既已忠孝不能两全,你干吗还回来?滚,给我滚!说完,拿起
拐杖就要痛击石厚,可是刚一动身,就咳嗽个不停,忙又摸索着坐下。
石厚趁机起身,为石碏捋胸敲背,柔声道:父亲勿怒,儿此行返家,除看望
父亲外,尚有一事请教。
石碏冷冷道:我就知道,你个贼儿,无事不登三宝殿。
石厚忽扑通一声再跪在地下,瞬时泪流满面道:父亲,乞救孩儿一命。
石碏忙惊道:此话怎讲?
石厚道:州吁新立君位,民心不稳,我们苦思不得其法,望父亲指一活路。
石碏冷笑声道:州吁弑君而立,民心若服,天道何存?
石厚磕头道:父亲,你不施援手搭救,州吁若亡,孩儿断不能独存。你老来
止我一儿,你心何忍?虎毒尚不食子,儿再有千错万错,难道你就眼睁睁看着儿
走向末路?
石碏眼含热泪,仰天叹道:痴儿,父亲何忍?但你若想让父亲再返国都,以
压群议,父亲断断不肯。
石厚道:此点孩儿尽知。不求父亲出仕,只求指一活路。
石碏道:民心虽不稳,仍不可惧,其广而散,难仓促起事。关键在于朝内诸
臣,若个个乖顺,无人领头,州吁君位何忧?
石厚大喜道:那如何令百官乖顺?
石碏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若州吁能得天子钦赐,黼冕一加,列位诸侯,
众臣谁还能起异心?
石厚拍掌笑道:父亲果为妙计,孩儿这就去办。
石碏却道:痴儿,何慌走?州吁弑位天下谁人不知,若无人从中说情,倘再
碰一鼻子灰,岂不雪上加霜?
石厚忙哦了一声,低头略略沉思,道:那该以何人说情?
石碏冷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还问我?
石厚忙道:孩儿愚钝,实在不知,请父亲明示。
石碏道:陈桓公亲于王室,谁人不知?卫陈世代姻亲,何不托其从中斡旋?
且你们刚刚联军,情谊正浓,此不正大好时机?
石厚一拍脑门哈哈笑道:好计,好计,父亲好计。说完,起身要走,但忽然,
又扑通一声重新跪下,因为石碏正寒着脸看着他。
石厚忙道:父亲还有何吩咐?
石碏冷笑一声:你总算知道父亲话还没完。老父提醒你,此计若成,必须得
州吁亲自去陈国登门求情方可。
石厚道:这,这有必要吗?
石碏嘿嘿冷笑道:成败在此一举,难道你们还不放在心上?
石厚忙道:是,是,是,父亲教训的是。想了一想,忽又道:只是州吁赴卫,
安全吗?陈人会否起异心?
石碏哈哈大笑道:卫强陈弱,陈国想巴结还来不及,怎会起异心?
石厚忙连连磕头道:孩儿愚钝,让父亲见笑了。
石厚抖了抖宽大的袍袖,回头看了眼府邸,一阵得意的笑,疾步走去。身后,
只有一串干咳声,悠长而悠长,苍凉而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