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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

24。1静静的相逢


齐厘公人虽死了,可他的那句话却死不了:凡外嫁者,永不准归宁。这就意
味着,齐襄公和文姜只能泪眼双流,隔尘相望。孽缘被一刀切断。

然而,缘能断,情何能疏?

十五年来,齐襄公一直在坚持做一件事:不娶老婆。

一个壮年男人为一个女人独守空房十五年,不可谓不让人赞叹不已,不得不
钦佩齐襄公的坚韧不拔。

钦佩错了。

这种幼稚的观念本就不该浮现在任何成年女人的脑海中。

齐襄公没有那般没心没肺的傻。

他为齐姜守候的只是精神,而非肉体。因为他在第一时间内就找了个温顺的
女人来满足自己的一切生理需求,偏妃连氏,大夫连称之堂妹。

齐襄公用这种悲情的壮举来证明着自己对文姜的坚贞不渝的爱。

这恰恰也是齐襄公犯的最愚蠢的错误,愚蠢到了极点。

齐襄公表现的越痴情,鲁桓公就越不敢让文姜离开他的身边,自从戴上了绿
帽子后,鲁桓公就一直在潜心研究扎篱笆的技术。

篱笆外,齐襄公放声痛哭,他的痴迷,他的等待,他的爱,眼看就付之一炬,
化为流水。

哭够了,齐襄公抹抹眼泪,开始笑了。

齐襄公是个文武双全的聪明人,聪明人可以短时间内又愣又傻,但绝不会一
辈子懵懵懂懂。

齐襄公找到了一个一举击碎鲁桓公篱笆的妙计,那就是:娶个老婆。

娶老婆恰恰不是宣告绝情,而是为了通奸,曲线救国的策略被齐襄公运用的
活灵活现。

娶天子之女。

按礼制:凡天子嫁女,必以同姓诸侯主之。

整个天下,最熟谙这种红白喜事繁文缛节礼仪的同姓诸侯毫无疑问是鲁国,
要知,这里即将是孔圣人诞生的家乡。

鲁桓公想不来贺喜都不行,因为,他要承担司仪之职,这是天子之令。

鲁桓公来了,离文姜来了还远吗?答案是:似乎很远。

因为,鲁桓公绝不愿去冒这个险,把美女放在色狼面前,比把肥肉扔给饿狼
更加危险。

鲁桓公原以为文姜会和他大吵一架,他鼓足勇气,吃了秤砣铁了心,准备拒
绝文姜的任何要求。

文姜却什么都没说,听完鲁桓公一大堆啰里啰嗦的解释,她只淡淡一笑。

鲁桓公的心稍稍放了下去。

忽然,文姜脸上竟横七竖八淌满了泪水。

鲁桓公的心又急速提了起来。

鲁桓公吃惊道:夫人这是为何,刚刚还有笑颜,怎瞬间又哭了起来?

文姜哽咽道:笑,是为了哥哥历尽千辛万苦终能成婚而欣慰,哭,是为了自
己命运的孤凉凄酸而悲愤。

鲁桓公一愣道:夫人何出此言?何谓孤凉凄酸?

文姜流泪道:十五年来,我们夫妻感情如何?可曾有过长久分居?

鲁桓公道:夫人与我琴瑟调和,如胶似漆,从未有过长久分居。

文姜道:十五年来,我可曾踏出国门半步?

鲁桓公沉吟不语,许久方道:从未有。

文姜沉默,鲁桓公跟着沉默。很久后鲁桓公道:夫人意欲何言,尚请明说,
为夫也不必心中妄自担忧。

文姜忽掩面痛哭,眼泪从指缝间唰唰流出,道:我爱你,我不愿被豢养在家,
我更不愿与你长久分居。

鲁桓公思潮起伏,只好长叹一声道:可先公有遗命,不准…不准归宁。

文姜冷冷道:我这是回娘家归宁吗?

鲁桓公一惊,结结巴巴道:这…难道不是,这是…还是不是?

文姜忽站起,边向内房走去边冷冷道:一个女人只愿不和丈夫长久分居,难
道这也是违反遗命?鲁国这个泱泱礼仪大邦,难道十五年来就这样对待国母的吗?

鲁桓公的心开始沉沦下去,他承认,这十五年来自己对文姜确实过于残忍,
而身为贤妻良母,文姜从未有一丝一毫的怨言。今天,他该到了报恩的时候了。

不过,报恩的路总有些小小的曲折。

几日后,一切准备妥当,路车乘马,旌旗招展,鲁桓公带着文姜,随从们浩
浩荡荡,欢声笑语,准备启程。

但,启不动。

一名官员猛的从送行人群中窜出,扑通跪在地上,一把拽住缰绳,车轮戛然
而止。

大夫申繻. 鲁桓公大怒,掀帘喝道:申大夫,你这是为何?

申繻流泪叩头道:主公可去,但主母万万不能去。

鲁桓公皱眉道:此话怎讲?你说个明白,若有理,赦你无罪,若无理,罪不
容诛!

申繻道:古语云「女有室,男有家」,礼不能相渎,亵则有乱,难道主公忘
了嘛?

鲁桓公心头一凛,回头看了眼文姜,文姜一言不发,仿若无闻,鲁桓公遂道:
寡人携夫人奉天子令,赴齐主婚,礼之大事,怎有相渎?

申繻一看鲁桓公避重就轻,情急下遂高呼道:若无相渎,齐国先公为何终生
不准主母归宁?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众人不敢发一辞,鲁桓公更脸色憋如猪肝,双唇颤抖。
正惊悚间,只听文姜在车内淡淡说道:申大夫,此家庭琐碎之事,外臣怎宜说三
道四,乱自揣度?继而对车夫厉声道:行程之事,国君已定,你怎可擅自耽误?
难道不怕有司论罪吗?

车夫立刻从惊愕中醒来,一扬马鞭,路车疾驰而去,申繻被冲势一带,跌坐
在地,只好望着扬起的漫天灰尘,抱头磕地痛哭。

泺水,一条干净清澈的河流,北岸边,一大队人马在翘首等待,一个神情潇
洒表情猥琐的男人正站在头排,拉长脖子,踮起脚尖,眼中射出欲望之火。

鲁桓公大吃一惊,他实在没想到齐襄公竟亲自来迎接,且迎接到了边境,在
受宠若惊之际,他立刻全神贯注观察起齐襄公与文姜相会的表情。

苦苦相思十五年,日夜煎熬,摧心裂肺,一朝得见,该是怎样的一种热烈,
甚而接吻拥抱,肉体摩擦?

云淡风轻,什么都没有。

文姜很宁静,齐襄公很平静,两人不必回避目光,因为目光相接时,静的像
脚边的泺水。

泺水依旧如此纯净的流淌,鲁桓公终于放下心了,他舒了口气,开始庆祝自
己的一个小心思得逞。

文姜能亲眼见到齐襄公移情别恋,让别的女人登堂入室,心灵一定会受重创,
再加上十五年的磨砺,欲女也变成了修女,痴情也蜕成了薄情,还有什么担忧的
呢?

临淄,齐襄公设了一桌盛宴来款待鲁桓公夫妇,觥筹交错间,三人开心不已。
在松脂篝火的照耀下,宫殿内一派光明磊落的胸襟坦荡,而无心照不宣的乱伦淫
荡。

鲁桓公喝了一樽酒,齐姜也跟着浅浅抿了一口。鲁桓公温柔的看着她,她却
忽然说话了。

文姜笑问道:哥哥,妹子当年未出阁时的旧日宫娥还有吗?

齐襄公笑道:怎能没有?他们听说妹子回来,个个高兴的手舞足蹈,可慑于
上国威仪,不敢来给妹子问安。

文姜笑道:如此到简单,于礼,是该她们来看我,可于情,彼长我幼,又怎
忍心再劳作她们?说完,对鲁桓公媚然一笑道:你且与哥哥欢饮,我去稍稍探望
下。

鲁桓公还没答话,文姜忙夹起一块鸡肉,塞进他嘴中,然后身形一闪,急速
离去。

鲁桓公当场怔在那里,待他醒来,樽中却又早满了酒,齐襄公笑吟吟道:妹
子既然有事,你我兄弟不可不痛饮。

鲁桓公暗叹口气,端起酒樽一饮而尽,方发现齐襄公樽中还是空的,忙拿起
酒壶斟满,勉强挤出笑道:妹妹虽不在,哥哥岂能就不痛饮了?

齐襄公笑的更灿烂,他慢慢端起酒樽,突然他的笑容冻结,眉头急速皱了起
来,用手捂着肚子,痛苦不堪。

鲁桓公忙道:哥哥怎么了?

齐襄公连连摆手,从地上坐起,苦笑道:哥哥突然肚子痛,弟弟慢饮,我且
去更衣。说完,一溜烟不见。

偌大的宫殿,瞬间只剩下了鲁桓公,他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与孤寂,
他攥起拳头,使劲捶了捶脑袋。松脂滴滴答答在清晰的燃烧,且,夹杂着一个悲
苦男人捶脑袋的回音。

生活,何堪如是?


24。2一场喝了太多酒的饭局


生活,弥漫着黄色。

两个人,终于无拘无束的相见。天,属于他们;地,属于他们;床,更属于
他们。

文姜笑吟吟的看着齐襄公,齐襄公色迷迷的喷吐着口水。文姜伸出如笋玉手,
慢慢探至腰间,轻轻一扯,绸带散落,锦衣微微敞开,风吹来,胴体若隐若现。

文姜很想优雅的把衣服脱完,可是,她想到了,却绝做不到。

齐襄公犹如脱缰的种马,血红着双眼,重重的喘息,一下将文姜抱在怀里,
两个人再一滚,成叠压姿势,一对风韵犹存的中年开始了梦幻般的征程。

帘子剧烈摇动了,床剧烈摇动了,人,剧烈劳动了。

沙漏无休止的流着,春宵易逝,四个时辰已过,一阵高亢的鸡鸣声远远的传
来。

齐襄公睁开双眼,连忙推了推怀里的文姜,焦急的道:妹妹,快醒醒,天要
亮了。文姜迷糊着「嗯」了声,向齐襄公怀里钻了钻,然后道:那不是鸡叫,那
是苍蝇声。

齐襄公无语,只好搂着文姜再度进入梦乡。

梦乡忽然又被一阵强烈的日光刺破,齐襄公一个激灵坐起,使劲摇了摇文姜
道:妹妹,不能睡了,窗户都泛白,天大亮了。

文姜没有睁眼,伸出手乱摸,终于摸到齐襄公胳膊,一拽,又将其拽躺下,
娇嗔道:那不是日光,是月亮光。你别乱说话,让我好生睡会好吗?

齐襄公顿时像吃了哑药,只好缩着身子,慢慢地,慢慢地全部没进被窝。

朝霞满天,日上三竿,再上一竿,于是正晌午了。

文姜打了个哈欠,理了理头发,整了下褂襟衣角,懒洋洋的从内殿中走了出
来。

忽然,她红扑扑的脸变成了白刷刷。

一个愤懑的男人正满脸胡茬,捏紧拳头,指节骨啪啪作响的站在门前,盛怒
以待。

文姜感到一阵眩晕,半天才支支吾吾道:夫君,你…你怎么起来的这么早?

鲁桓公嘿嘿一笑,那脸上的肉,僵硬的似已牵引不动,道:这还早吗?对于
你,确实是太早,对于我,已是一生一世。

文姜捂嘴娇笑道:我说我不能长久分居,没想到夫君连忍耐一夜都不能,竟
说是一生一世。

鲁桓公已厌恶绕圈,遂厉声道:你昨晚不是在旧时闺阁过夜的?

文姜笑道:当然不是,我从这个门里出来,自然是在这个门里过夜的。

鲁桓公气的浑身颤抖,咬牙道:这门里是谁的寝处?

文姜笑道:连妃的。昨夜和宫娥叙旧,没想到连妃却也去了,姐妹叙来情深,
遂邀我入她寝宫,共处一夜,以作秉烛之谈。

鲁桓公嘿嘿冷笑,不作言语,只冷冷盯着文姜,文姜脸上闪过一丝恐惧,但
旋即恢复自如,淡淡的微笑。

鲁桓公闭上眼,胸脯起伏,长吸口气,一字一顿道:你可知,连妃昨夜不在
宫中。

文姜眼中一阵惶恐,眼珠滴溜溜打转,但马上平静,笑道:夫君何必开此玩
笑,我与连妃畅叙一夜,其焉能不在宫中?

鲁桓公摇摇头,额头青筋暴跳,冷笑道:老天有眼,终不藏奸,你用连妃搪
塞,却绝没想到连妃由于老母病危,连夜出宫去了。

文姜大惊道:这怎么可能?

鲁桓公冷笑道:本来连妃出宫应该告诉你哥哥,只可惜你哥哥忙着恣意偷欢,
那顾得上那些,只不管不问,连妃向来孝顺,因挂念心切而私自出宫了。

文姜脸上顿时青一阵红一阵,忽又嚎啕大哭起来,一把抓住鲁桓公的衣服,
又撕又扯道:我只是一个人过夜,可怕你心中乱想,所以才被逼编个借口,却没
想到竟是你设计圈套陷害我。

鲁桓公一使劲将文姜推开,怒吼道:你我夫妻多年,怎不知根知底?我只问
你,昨晚你是否与你哥哥共睡一处,做了苟且之事?

文姜一把将头上的玉钗,珍珠,笄珈等全部扯下,披头散发,泪眼汪汪,声
嘶力竭道:你我既然是夫妻多年,为何这般诬陷我?男女尚且授受不亲,我又怎
么可能与我哥哥同宿?

鲁桓公摇头叹息,恨声道:事到如今,你还想百般抵赖?突然又一个箭步冲
上去,揪住文姜翟衣咆哮道:你说,你到底有没和你哥哥做苟且之事?

文姜使劲挣脱,继而亦恨恨道:你如此污蔑我,老天若有眼,也必不能容你。

鲁桓公胸腔几乎都要爆炸,刚要再次揪住文姜,却没想到文姜一闪,竟掉头
窜入了内殿中,鲁桓公立即抬脚欲追进去,但头脑忽然清醒了过来,硬生生的刹
住了脚步。

内殿中,齐襄公的一双眼阴霾的几乎能射出暗器来。

不过,现在他的眼又开始明朗起来了,因为,鲁桓公正仪容整洁,满面微笑
的站在他面前。

齐襄公拉住鲁桓公手笑道:你我兄弟数年方得一次相见,哥哥还没尽完地主
之谊,你就要走了?哥哥心中怎能舍得?

鲁桓公勉强一笑,道:多谢哥哥盛情,实在是国内有要事,片刻都耽误不得。

齐襄公叹口气道:既然弟弟执意要走,哥哥也不便强人所难,惟祝弟弟一路
顺风。

鲁桓公高兴的一颗心都要跳了出来,他的眼前,报仇的幻象已历历在目。

他实在没想到齐襄公能这么爽快放行,他原以为,齐襄公必定设下龙潭虎穴。

没想到的事就不要瞎想,原以为就是必须要这么以为。

牛山,某风景区;星光灿烂,景色旖旎。

齐襄公手腕一抬,写满了一樽美酒,芬香迷人,一滴都没有洒出,然后轻轻
一推,就推到了对面男人的眼前。

鲁桓公苦涩一笑,道:齐侯,寡人喝完这场践行酒总该可以离开贵国了吧?

齐襄公一愣,亦笑道:如此称呼,到真不习惯。鲁侯放心,你想何时走就可
以何时走,只是若不吃完这顿践行饭,寡人很怕诸侯讽刺齐人吝啬,疏于礼节啊!

鲁桓公撇嘴一笑,继而死死盯着面前酒樽,许久没有动弹,突又急速端起,
脖子一扬,咕嘟下肚。

他把空酒樽重重的放在了檀几上。可是,他的手却拿不开了。

一眨眼,樽中竟又魔术般的装满了酒,鲁桓公眼一闭,再次咕嘟下肚。

如此反复者,N+ 1次。

第N+ 2次,鲁桓公终于不喝了,因为他已一塌糊涂的醉在了几上。

齐襄公拍拍手,公子彭生走了过来,齐襄公笑道:将鲁侯好生照顾,送回都
城休息。公子彭生微笑,领命,将鲁桓公小心翼翼的扶上了安车。

车夫一扬鞭,骨碌碌驶向了临淄。

只是驶向,而并非驶到,因为在半路上,公子彭生忽然伏在鲁桓公耳朵边说
了句悄悄话。公子彭生道:鲁侯,还记得当年伐纪之战时射我的一箭吗?鲁桓公
不省人事,只胡乱「嗯」了声。

公子彭生嘿嘿一笑道:既然你已承认,我只是报仇而来,希望你不要怨我。
甫一说完,两只铁手一用劲,只听喀吧喀吧之声不绝,鲁桓公的肋骨挨次拗断。
鲁桓公醉中猛然惊醒,大喊一声,瞬时殒命。

公子彭生爱怜的把鲁桓公头发理好,身体摆放齐整,重新搂着他,像搂着一
个熟睡的婴儿。


24。3线太长,能钓啥鱼?


文姜哭的很伤心,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她抱着鲁桓公的尸体泣不成声,凡听
到者都忍不住跟着抽噎两下。

齐襄公自然不能例外,他也哭,哭的也很凶。

不过,他仍旧没忘掉做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他轻轻走到文姜身边,拍拍肩
头道:妹子,生死由命,谁也想不到鲁侯会突然得暴疾而死,但人死又不能复生,
你还是节哀顺变,自己保重好身体,赶紧操办后事要紧。

文姜听罢,仰起泪花点点的雪白脸蛋,看了哥哥一眼,然后身子一倾,就倒
在了齐襄公怀里,继续啜泣她的亡夫之音。

齐国人在忙着哭,鲁国人则在忙着另外一件事。

吵架。

鲁桓公到底是怎么死的,他们一定要七嘴八舌的弄清楚。齐国的讣告是说缘
于暴疾,而具体什么疾,则又语焉不详。

连三岁小孩都瞒不了的谎言,确实也没必要再花大心思钻研。

吵架过程虽杂乱不堪,但判断结果却惊人的一致:死于非命。大家群情激愤,
都捏着拳头誓要报仇,其中最激烈的当数一个少年。

公子庆父,鲁桓公的庶长子。关于庆父后来曾有一句成语:庆父不死,鲁难
未已,可想而知,在鲁国的灾难史上,庆父是一个多么重要的角色。

不过这个时候由于年轻,庆父的坏心思还不多,他只是痛哭流涕的单纯的想
为父亲报仇。

庆父攘臂一呼道:此国耻不雪,难为鲁臣,枉食俸禄,诸位大夫愿报仇者,
请举臂以随庆父。

没有人举臂,因为半空中突然响起了一声霹雳般的断喝:此存亡之际,报仇
绝不是第一要事。

大夫申繻拨开众人,飘然而进。

庆父扫了申繻一眼冷冷道:若照申大夫所言,洗涮奇耻大辱都不是第一要事,
敢问何为第一要事?

申繻盯着庆父,一字一铿锵道:立储,正君!

太子同遂被立为鲁国新一任领导人,是为鲁庄公,那一年,他虚岁十三。

十三岁的年纪应该还天真烂漫,但鲁庄公不是,他是一个天生的政治家,从
胎里就带出一股深沉与智谋。

鲁庄公将申繻召进密室,忧虑的问道:现寡人君位刚立,庆父又吵嚷着起兵
伐齐,为先父报仇,申大夫认为是否可行?

申繻顿了一会,反问道:主公认为呢?

鲁庄公沉默,并连续保持。他明白,只要他长久的沉默,申繻就不得不说话。
果然,申繻道:主公若欲伐齐,以何种理由?是准备完全暴露国母的罪行,还是
遮遮掩掩,笼统言之?

鲁庄公继续沉默,他的手心里开始沁出了汗。

申繻继续道:若暴露国母罪行,固然理正辞严,可如此,鲁国宗室岂不也成
了天下人的笑柄?古语云:家丑不可外扬,此道理不可不深戒也。

鲁庄公看了申繻一眼,想了想道:然后呢?

申繻道:然后,如果鲁国真要主动伐齐,必胜把握有几成?

鲁庄公闭上了眼,牙齿咬进嘴唇道:零。

申繻道:因此两点,故齐国绝不可伐。

鲁庄公道:若不伐,如此焦头烂额的场面又如何收场,既不灭鲁人威风,而
又能给先父一个交代?说完,泪如雨下。

申繻亦泣道:齐虽不可伐,可只要做到两步,先君的在天之灵应该也不会怪
罪我们了。

鲁庄公道:那两步?

申繻道:其一,责令齐人严惩凶手,给鲁人一个说法,以为遮丑,并厚殓棺
椁,送先君回国归葬。

鲁庄公冷笑道:如此,不过是找个替罪羔羊而已。忽又恨恨道:此羔羊也是
罪有应得。

申繻道:待先君棺椁一到,我们即刻派人到王室请命,荣赐先君爵位谥号,
如此,先君也可荣耀于地下了。

鲁庄公叹口气道:生人能做的,也仅有此了,申大夫,你去操办吧。

文姜哭的很伤心,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她抱着鲁桓公的尸体泣不成声,凡听
到者都忍不住跟着抽噎两下。

齐襄公自然不能例外,他也哭,哭的也很凶。

不过,他仍旧没忘掉做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他轻轻走到文姜身边,拍拍肩
头道:妹子,生死由命,谁也想不到鲁侯会突然得暴疾而死,但人死又不能复生,
你还是节哀顺变,自己保重好身体,赶紧操办后事要紧。

文姜听罢,仰起泪花点点的雪白脸蛋,看了哥哥一眼,然后身子一倾,就倒
在了齐襄公怀里,继续啜泣她的亡夫之音。

齐国人在忙着哭,鲁国人则在忙着另外一件事。

吵架。

鲁桓公到底是怎么死的,他们一定要七嘴八舌的弄清楚。齐国的讣告是说缘
于暴疾,而具体什么疾,则又语焉不详。

连三岁小孩都瞒不了的谎言,确实也没必要再花大心思钻研。

吵架过程虽杂乱不堪,但判断结果却惊人的一致:死于非命。大家群情激愤,
都捏着拳头誓要报仇,其中最激烈的当数一个少年。

公子庆父,鲁桓公的庶长子。关于庆父后来曾有一句成语:庆父不死,鲁难
未已,可想而知,在鲁国的灾难史上,庆父是一个多么重要的角色。

不过这个时候由于年轻,庆父的坏心思还不多,他只是痛哭流涕的单纯的想
为父亲报仇。

庆父攘臂一呼道:此国耻不雪,难为鲁臣,枉食俸禄,诸位大夫愿报仇者,
请举臂以随庆父。

没有人举臂,因为半空中突然响起了一声霹雳般的断喝:此存亡之际,报仇
绝不是第一要事。

大夫申繻拨开众人,飘然而进。

庆父扫了申繻一眼冷冷道:若照申大夫所言,洗涮奇耻大辱都不是第一要事,
敢问何为第一要事?

申繻盯着庆父,一字一铿锵道:立储,正君!

太子同遂被立为鲁国新一任领导人,是为鲁庄公,那一年,他虚岁十三。

十三岁的年纪应该还天真烂漫,但鲁庄公不是,他是一个天生的政治家,从
胎里就带出一股深沉与智谋。

鲁庄公将申繻召进密室,忧虑的问道:现寡人君位刚立,庆父又吵嚷着起兵
伐齐,为先父报仇,申大夫认为是否可行?

申繻顿了一会,反问道:主公认为呢?

鲁庄公沉默,并连续保持。他明白,只要他长久的沉默,申繻就不得不说话。
果然,申繻道:主公若欲伐齐,以何种理由?是准备完全暴露国母的罪行,还是
遮遮掩掩,笼统言之?

鲁庄公继续沉默,他的手心里开始沁出了汗。

申繻继续道:若暴露国母罪行,固然理正辞严,可如此,鲁国宗室岂不也成
了天下人的笑柄?古语云:家丑不可外扬,此道理不可不深戒也。

鲁庄公看了申繻一眼,想了想道:然后呢?

申繻道:然后,如果鲁国真要主动伐齐,必胜把握有几成?

鲁庄公闭上了眼,牙齿咬进嘴唇道:零。

申繻道:因此两点,故齐国绝不可伐。

鲁庄公道:若不伐,如此焦头烂额的场面又如何收场,既不灭鲁人威风,而
又能给先父一个交代?说完,泪如雨下。

申繻亦泣道:齐虽不可伐,可只要做到两步,先君的在天之灵应该也不会怪
罪我们了。

鲁庄公道:那两步?

申繻道:其一,责令齐人严惩凶手,给鲁人一个说法,以为遮丑,并厚殓棺
椁,送先君回国归葬。

鲁庄公冷笑道:如此,不过是找个替罪羔羊而已。忽又恨恨道:此羔羊也是
罪有应得。

申繻道:待先君棺椁一到,我们即刻派人到王室请命,荣赐先君爵位谥号,
如此,先君也可荣耀于地下了。

鲁庄公叹口气道:生人能做的,也仅有此了,申大夫,你去操办吧。

望着申繻递上来的要求查明真相惩治凶手的公函,齐襄公一阵冷笑。真相,
在尚未发生之前就已确定下了。

公子彭生迈着昂扬大步,疾如流星的走进了大殿中,但刚跨过门槛,却猛不
丁咕咚摔了一跤。

脚下,赫然一个牛皮绳套,而端头正捏在羽林甲士们的手中。

公子彭生大惊道:你们这是干吗?造fan了不成?突然,一瞥眼,他看到
御座上齐襄公那诡异的笑,心中由不住寒冷起来。

齐襄公对申繻一笑,接着对公子彭生破口大骂道:你好大胆子,竟然因为鲁
侯当年的一箭之仇而记恨至今,趁护卫之机而将鲁侯暗杀于车上,罪大恶极,天
地不容,来啊,甲士速速将其推至市曹,斩讫来报,以儆效尤。

公子彭生眼前立刻一阵晕黑,刚要反抗,甲士们一拥而上,绑臂的绑臂,塞
嘴的塞嘴,将其捆扎成了一个粽子。

关键时刻,公子彭生终显英雄本色,只见他气运丹田,胸腹使劲一收,深深
凹下,继而再一发力,「噗」的一声,塞嘴的布絮化为一点寒光,直扑齐襄公面
门。

齐襄公一闪,布絮掉落在地。公子彭生趁机怒骂道:无道昏君,你被狗吃了
良心,兄妹奸()淫,殄灭人伦,到头来却杀我灭()口,我彭生纵使化鬼化妖
也绝饶不了你,我必报此仇!

齐襄公吓的赶紧把耳朵捂上,皱着眉头,一个劲朝甲士挥手,甲上们一拥而
上将公子彭生强拖了出去,过不久,血淋淋的首级献上。

齐襄公嘿嘿一笑,走过去用手一抹,将公子彭生怒睁的双眼合上,回头对申
繻道:将死之人畏于国法,胡言乱语以求脱身,让大国使者见笑了。

申繻冷笑道:齐侯何必过谦?无耻之徒,皆欲洗涮罪名,畏死脱生,谁不如
此呢?

次日,申繻率领浩浩荡荡的迎丧队伍,披麻戴孝,嚎啕大哭,押着鲁桓公的
尸体回国了。半个月后,丧事准备完毕,大夫颛(zhuān)孙生奉鲁庄公之
命到成周去为鲁桓公请命。

而成周,此时却正上演着另一番的腥风血雨。

十三年前,繻葛之战周桓王失利(见21。4),之后清心寡欲,闭门过日
子,十年后,出门游玩,因为没车而向鲁人偷偷借了一辆(见21。6),坐的
时候是比较开心,可一下车,心中却满是苦涩,他实在难以接受窘迫的现实,遂
生大病,一个月后逝世。太子沱继位,是为周庄王,但同样因为没钱,周庄王迟
迟不能为父亲举行葬礼,直磨蹭到七年后,方才筹足经费,周桓王下葬。

人若穷了,连天子都不能免却身后之辱,怎不为戒?

可是,在周公黑肩眼中,还有一个比戒更紧急的劫:如何发动政变,为子克
夺取王位。

前文说过(见19。3),周桓王有两个儿子,太子沱,次子克,而周公黑
肩恰恰是子克的老师,其奋斗的终极目标就是废除太子沱而让子克继承王位,为
此还特意结交过郑庄公与祭足,以图后用。

不幸的是,这根线放的太长了,一放就是二十四年,郑庄公都早已死了,周
公黑肩的政变还毫没影子。

周公黑肩实在低估了周庄王维护自身权益的决心,为了防止周公黑肩兴风作
浪,周庄王启用了一个高明的对策:监视居住。

周公黑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上朝加班,别无二事,接触的更别无二人。

不过,颛孙生的到来,似乎打破了这种平衡,让周公黑肩看到了一丝曙光。

此时,他真的已老的不成样子了,再不加把劲,马上连铤而走险的机会都跟
着埋葬掉了。


24。4禚(zhuó)


周公黑肩很想借着给鲁桓公赐命的机会,出外走一趟,只要能离开周庄王的
樊笼,他相信,凭着当年的人脉,应能拱动一二诸侯来支持他。

周公黑肩禀道:鲁乃叔父之邦,其君又惨遭贼手,老臣愿为使节,前去传达
陛下慰问旨意,以效犬马之劳。

周庄王道:叔父既然已垂老,朕又怎忍心令你去行犬马之劳?

周公黑肩道:陛下登基四年,老臣尚无尺寸之功,深感愧疚,此次使鲁,乃
肺腑之愿,恳请陛下批准。

周庄王呵呵一笑,道:可惜叔父说迟一步,今早荣叔已领朕命,和颛孙生返
鲁了。

五彩的希望泡沫,顿时化成了灰色的死结。周公黑肩的满打满算,哗的一声
全部破碎。

可是,周公黑肩绝不会屈服,岁月的局促,已使他只能进不能退了。

是夜,卧室内,周公黑肩面前站着一个微微有点肚子的老男人,他最信任的
谋士:辛伯。

周公黑肩气呼呼道:辛伯,你可知,今早陛下驳回了我使鲁的请求。

辛伯冷静的道:那大人你接下来怎么办?

周公黑肩冷笑一声道:既然他不仁,就休怪我不义,现事态昭然若揭,一山
不能存两虎,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辛伯一惊道:大人,难道要……?

周公黑肩嘿嘿笑道:颛孙生与我交情匪浅,他透漏于我,此次来宗周除为鲁
侯请命外,还有一件秘密任务。

辛伯追问道:什么秘密任务?

周公黑肩道:齐襄公杀了鲁桓公后,各国沸沸扬扬,为了平息舆论,转移视
线,齐襄公决定订婚后尽早迎娶王姬,颛孙生既来汇报此事,而陛下也已经答应
了。

辛伯道:那如何?

周公黑肩道:所以,陛下此段时间必定忙着筹备王姬的嫁妆而懈于防范,我
准备趁此机会,直接率私甲杀入王宫,武力政变。

辛伯紧张道:大人准备何时动手?

周公黑肩深深吸口气道:明晚,你看如何?

辛伯沉默不答,周公黑肩死死盯住他的眼睛,过了半晌方道:你我之间,还
需要什么隐瞒吗?

辛伯道:大人真的要听实话?

周公黑肩点了点头道:你尽管说吧。

辛伯道:属下绝不赞成大人的决定,如果政变,惟一的结果只能是自寻死路。

周公黑肩皱眉道:此话怎讲,你详细道来。

辛伯道:其一,大人师出何名?先王虽偏爱子克,但却没留下令其继位的遗
诏,其二:大人能有何力?陛下向来对大人戒备很严,虽有一时之机,但大人的
私甲能必胜吗?纵使胜了,大人认为子克这个位子又能坐的稳吗?与其去遭不测
之祸,又何不坐享其成,安享晚年?圣人言国有四乱之本,大人难道不知吗?

周公黑肩道:那四乱之本?

辛伯道:并后,匹嫡,两政,耦(ǒu)国,并后者,妾与王后同;匹嫡者,
庶子与嫡子同;两政者,两卿权位不相上下;耦国者,郊邑与国都大小相当。

周公黑肩突然暴怒道:没想到你竟说出这种不忠不孝的话,我且不与你理论,
你先袖手旁观,待我成功后再与你计较。

次日,周公黑肩备齐私甲,兵器锃亮,趁着深夜,一举杀入王宫。

杀入的很容易,因为周公黑肩惊愕的发现,王宫只是一个空架子,除了明显
送死的宫女外,一个内臣侍卫都没有,更别提周庄王。

周公黑肩额头直冒冷汗,他惊恐的扭头,意欲原路撤回。这时,他终于见到
了一个最想见的人和一个最没想见的人。

笑吟吟的周庄王,旁边站着辛伯,在低着头抠自己的手指甲。周公黑肩遂被
杀,王子克连夜逃奔南燕,政变告以平息。

辛伯的及时告密,挽救了周庄王,却害惨了另一个看似不相干的人,一个绝
顶漂亮与聪明的女人,文姜。

因为文姜一直住在齐襄公的寝宫里,但现在,她住不下去了,也即是,她与
齐襄公的乱伦要烟消云散了。

由于政变的快速铲除,根本没耽误到王姬嫁妆的筹备,所以,王姬按期来到
了主婚者鲁国,并由鲁人护送到了齐襄公的面前。

老婆来了,小三滋生的土壤消失殆尽,文姜不得不从齐国后宫中狼狈逃出。

逃到哪里?漂泊天涯,四海为家,还是藕断丝连,金屋藏娇?

不,惟一的逃亡地只能是鲁国。

因为,她必须回家,鲁桓公的周年祭到了。

如此重大的场合,于情于理于制于法,她都不能不回去,尤其是,儿子还很
小,不能完全挑起重担时。

文姜很痛苦,齐襄公更痛苦,他们抱在一起汪洋恣意的大哭。爱的如此之深,
怎舍得曲终人散的分离?

可是,天一亮,文姜必须诀别而去,把床腾出来给别的女人。

海枯石烂心不悔,滴水穿石情不渝。虽不悔,不渝,但却不能在一起。

哭够了,眼泪再也落不下了,文姜一咬牙,安车疾驰而去,惟留下齐襄公高
大的身影在寒风中卑微的颤抖。

一离开哥哥,文姜的大脑迅速从感情漩涡中拨出,开始思虑面对的艰难局势。

毫无疑问,鲁国已没人不知道她是谋杀亲夫的刽子手,是个淫荡而妖艳的妇
人,她回国后,该怎么应对这些流言蜚语,指责非议?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更何况是铁案如山的事实。

她还可以撕破脸皮,不讲贞操名誉,可鲁庄公呢?她虽杀死了丈夫,但却如
此深切的爱着儿子。

不,必须阻止这个悲剧的发生,而惟一的方法就是,她不回国,起码也要等
时间冲淡鲁人的积怨后。

在禚(zhuó)地,文姜停住了,她怅然叹曰:此地非齐非鲁,正适合我
这个寡妇居住。然后,她下车,带着从人去山中砍树,准备自己动手盖房子。

而实际上,虽在边境,但禚地还属于齐国的辖区。所以,齐国政府不可能不
闻不问。

一个月后,由齐国政府投资,禚地建起了一座华丽的宫殿。

齐襄公欣喜若狂,他原以为是永久的隔离,却没想的只是别样的调情。从此
后,禚地成为了齐襄公的驻点,常常在这里流连忘返。

这一次,他们真的甩脱掉一切羁绊,茫茫旷野,天高地远,纵情享受大汗淋
漓的性与爱。

半年后,发生了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一个优雅高贵贤淑端庄的女人忧郁死
掉了。

王姬,齐襄公的老婆。

嫁给这样一个男人,除了走向死亡之外,相信也再无第二条出路。

齐襄公和文姜拍手称快,最后一块绊脚石被踢除,他们除了怀着感恩的心外,
还能做些什么呢?

还要为王姬举行一个肃穆而庄严的葬礼。

银河灿烂,南北相连,那个年轻女人的躯体被埋进了黄土中,而另外一个半
老徐娘,正全身心躺在她老公怀中,幸福的数着星星。

星星眨巴着眼睛不会说话,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终究有人开始说话了。

这一番话,冷不丁的又掀起了一场政治格斗,和两个男人的流血。


24。5五马分尸


说话的人多到数不过来,因为如此惊艳的桃色新闻,想不传遍大街小巷,酿
成激烈的国际话题,是万万不可能的。

王姬的丧生更催化了世人戳脊梁骨的劲头,乱伦的小三逼死原配的公主,这
题材,要多香艳有多香艳,要多刺激有多刺激。

够不着打你,但够的着骂你,骂不死你,也把你折磨成个神经错乱。

齐襄公的神经却有条不紊,因为对于人伦和名誉这两码事,他已看的很淡薄。
但,淡薄并不意味着不在乎。

他不在乎,还有人在乎。

死人,一大批死人,齐国的列祖列宗们。

子不教,父之过,他们想逃也逃不开,纵使已埋入地下,但世人的口舌却硬
是把他们翻出来,一天说上个八百遍。

以孝治国,对于维护祖上的清白形象,齐襄公并无懈怠。

他必须要消灭这些甚嚣尘上的诋毁,最有效的手段当然是,恐吓。

杀鸡给猴看。

他面前现有三只鸡可以选择,且也都是必须要完成的计划。一:为郑昭公报
仇;二:帮卫惠公复国;三;灭纪。

鸡是必须杀的,但杀那只却大有讲究。齐襄公轻而易举拣出了最合适的一只:
为郑昭公报仇。

卫惠公只能再在齐国蜗居一段时间了,他倒霉就倒在,公子黔牟和左右公子
在政变后选择了一个具有本国特色的外交路线。那就是,向周王朝一边倒。

事实证明,这条路线是极度的失败,但妙不可言的是,它却又临时性的挽救
了他们。

王姬尸骨未寒,齐襄公还不愿和周王朝彻底翻脸,泯灭最后一点人性。

纪国更不宜立刻铲除,因为其与鲁国世代联姻,纪侯的妇人纪伯姬是鲁桓公
的姐姐,鲁庄公的姑姑。所以当年鲁桓公才会宁愿得罪岳丈齐厘公,而与郑厉公
合伙救纪。

齐襄公并非是怕鲁国,他只是不愿彻底翻脸。因为文姜正在策划一局将齐鲁
两国关系达至空前稳定牢固的棋。

转危为安,因祸得福,非一流的政治家绝无此手腕。很显然,文姜是。

她不仅仅是中华第一美女,更是一个安邦定国的高手,她的传奇,还要延续
很久,请拭目以待。故,我们目中现看到的是另一幕。

齐襄公正拿着硬毫笔,在竹片上写字,他的嘴角,是趾高气扬的笑。

为郑昭公报仇有很多法子,最粗暴的当然是武力进攻,捉住子亹和高渠弥,
咔嚓杀掉。显然,这也是最愚蠢的。

齐襄公不会侮辱他的政治天赋,在千千万万条歧路面前,他一眼瞅准了一步
到位的捷径。

一封陌生男人的来信。

子亹额头上冷汗滚滚而下,对于齐襄公的真实记忆,他还停留在几十年前童
年玩耍时揍的那一拳。

然而那一拳,却成了一个恶梦,几十年来反复不停的出现在脑海中。

子亹遇到了困难,所以他必须在国内找一个智慧大师来答疑解惑。

非祭足,谁能配此?

子亹道:祭大夫,现齐襄公来信,让寡人到卫国的首止与其会盟,以释前嫌。

祭足冷笑道:此雕虫小技,主公何必理会,置之不理既可。

子亹严肃道:寡人一定要去。

祭足大惊失色道:为什么?

子亹道:现今形式,齐襄公因与其妹乱伦,受人讥讽,欲以武力立威,寡人
若不去,岂不是拂逆其意,自招兵患?而且,郑厉公虎踞在栎邑,时刻想着复辟,
若令他乘隙与齐人结盟,寡人还如何生存?齐大我小,不可不小心侍候,谨慎从
事。

祭足叹口气道:主公难道认为去了,齐襄公就会罢休?

子亹道:齐与郑原无深仇大恨,不过因郑昭公被弑而得罪,只要寡人好生致
歉,谅无大碍,而齐纪之仇已泽延九世,齐厘公临终前特意叮嘱过齐襄公,只要
寡人躲过这一劫,其必移师伐纪,照样可扬名立万,震慑天下。

祭足道:主公言之有理,可万一齐襄公小肚鸡肠,记恨儿时之仇,而在会盟
时突然翻脸,主公怎么办?

子亹道:齐襄公信中发有毒誓,儿时怨恨一笔勾销,绝不再提,寡人料其不
会出尔反尔,而他若纠结于郑昭公之死,寡人也已想好对策。

祭足道:什么对策?

子亹道:当初政变是由高渠弥一手主导,寡人并不知情,此次前去,寡人带
上高渠弥,若有不测,追本溯源,献出高渠弥伏法。

祭足苦笑道:主公分析环环相扣,皆有道理,可偏偏忽略了最关键的因素。

子亹道:什么因素。

祭足看着子亹一字一字道:人心。

子亹惊道:人心?

祭足道:深不可测而毒如蛇蝎的人心。

子亹皱眉道:祭大夫详细说来。

祭足道:齐襄公刻薄而残忍,此乃天性,万万不会更改,而今天他卑颜奴色,
邀请主公会盟,以大结小,以强阿弱,若非有歹心,怎能如此?

子亹笑道:所以,寡人需要一个智士伴行,随机应变。

祭足脸上立刻蒙上一层阴影,但旋即消褪,勉强笑道:谁?

子亹灿烂笑道:你。

祭足苦笑道:主公,我们此去乃与虎谋皮,凶多吉少,你考虑过没有?

子亹突然站起,斩钉截铁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寡人必成此行。

祭足流泪道:主公即使不去,齐国也不能奈我何,当初宋、鲁、卫、陈、蔡
五国联军攻郑,也未占丝毫便宜,老臣有信心拒齐人于国门之外,只要老臣在,
绝不让主公受辱。

子亹喟然叹曰:祭大夫勿再多言,为了郑国百姓能休养生息,不再受刀兵之
祸,不论发生什么,寡人都去志已决!

子亹真是未卜先知,还没待行,郑国内就果然发生了一个急剧的变化。

祭足病了,病的很迅速很严重,中风。口角歪斜,直流哈喇,瞬间丧失了下
床活动及语言表达两项能力。

望着躺在病床上的祭足,子亹一个劲叹气,动也动不了,问也问不清,他只
好囫囵吞枣的安慰几句,带着高渠弥怏怏的上路。

齐襄公很热情,亲自为子亹掀开车帘,执其手下车。子亹和高渠弥心中充满
了温暖,像绽放着向日葵。

进入军帐大营,分宾主落座,侍女献茶水、干果、点心,继而开诚布公,欢
笑一堂,在欢笑中,齐襄公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齐襄公笑道:当年玩耍时,子亹曾狠击寡人一拳,不知尚记否?

子亹忙抱拳道:当年实是年少无知,冒犯尊颜,日夜惶恐不安,恳望齐侯一
如信中所言,饶恕小人之过。

齐襄公哈哈大笑道:子亹何必忧虑,寡人既已许诺,又岂会旧事重提?

子亹笑道:多谢齐侯宽宏大量。

齐襄公忽又脸色一寒,厉声道:只不过今天寡人想讨问子亹的是另外一件惊
天动地的大事。

子亹惊恐道:何事?请鲁侯吩咐。

齐襄公按剑嗔怒道:郑昭公是怎么死的?今天在这里必须要有个说法。

高渠弥忙在一边接话道:回禀齐侯,先君是外出打猎时,不幸遇盗身亡。

齐襄公扭头嘿嘿冷笑道:高将军,何必激动,寡人并没有问你。继而厉色道:
子亹,郑昭公是怎么死的,你快如实招来,否则休怪寡人不客气了。

子亹脸上满是冷汗,浑身唰唰颤抖,不能言语。高渠弥看情势紧急,刚欲再
次插话,没想到旁边突然窜出甲士将其按到,五花大绑并塞住嘴巴。

子亹一看大势已去,忙咕咚跪下,连连磕头道:郑昭公实是被高渠弥暗害,
寡人从头到尾毫不知晓,还请齐侯明察秋毫,乞求留寡人一命。

齐襄公呵呵一笑道:你真不知晓?

子亹底气十足道:真不知晓。

齐襄公拍拍子亹肩膀笑道:那么就烦请子亹到地下一行,与郑昭公慢慢论辩
吧。

一道寒光闪过,子亹的身躯还屹立不倒,头颅却早已在地上绕了大半个圈。

高渠弥眼一闭,也等待这道寒光扫过脖颈,可等了许久,却什么都没发生,
他难以置信的睁开了眼睛,这时方发现,他已飘浮在了空中。

两手,两腿,一颗头颅,都紧紧栓着一个绳套,套的另一端,分别缚于五匹
骏马拉的车辕上。鞭子一抽,五马奔腾,向五个方向。

五块血肉模糊的残肢断体陈列在齐襄公面前,他满意的笑着,而从此后,世
人终于在毛骨悚然的传诵间,确信了一种全新的酷刑首次载入了史册。

面对五马分尸,谁还敢乱说话?


24。6伐纪


在惊怖的刑罚面前,世人惟恐引火烧身,开始闭上嘴巴。因此,有更多人将
更多精力投入到了摸得着看得见的工作中,祭足自然是佼佼者。

子亹一被杀,祭足的中风病立刻就痊愈了,且恢复的神采奕奕,光彩照人。
但祭足现在很忙,他正星夜兼程的从陈国返回,身后跟着一位玉树临风的青年:
子仪。

子亹死了,一个时代结束了,必意味着另一个时代的来临,国不可一日无君,
宝座上总要有个屁股压着。

大夫叔詹很生气,他拉着原繁怒气冲冲的跑到了祭足的家中。

祭足微笑:不知二位大人深夜造访寒舍有何指教?

叔詹不解的道:祭大夫,你是郑国的中流砥柱,凡国家要务,无不由你主导,
且料事如神,从未失手,只是现今你要立子仪为君,我实在想不通。

祭足笑道:有何想不通,除了子仪,谁还有资格担此大任?

叔詹瞪大眼睛道:郑厉公一直在栎邑守候,且其之前就已是国君,现子亹被
诛,不正好可趁势请回吗?这样,也免除了国家的一大隐患。

祭足笑道:原将军与郑厉公关系最为亲密,救纪破齐时曾并肩战斗,不知对
此如何看法?

原繁叹了口气,一字字吐出道:我不赞成郑厉公回国执政。

叔詹吃惊道:为什么?

原繁沉默,祭足却接口道:自从先君郑庄公称霸之后,郑国即走向衰败,从
前的威势荡然无存,屡次受到诸侯挤压,几无反手之力,为什么?就是因为国内
君位的恶性争夺,各朋党势力相互倾轧,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如此,精力全集中
于权力斗争,国势怎不颓落?现若迎郑厉公归国,大臣间新旧派斗争必又此起彼
伏,这难道是我们愿意看到的吗?而立子仪,则一切从头开始,重振郑国方庶几
有望,叔大夫认为呢?

叔詹登时一言不发,默默低下了硕大的头颅。

子仪上台后,选择了一种最立竿见影且卓有成效的治国方式,那就是一切惟
祭足是从。于是,在经历过诸多风波后,郑国发展进入了良性轨道,恤民修备,
鼓励工商,渐渐恢复了旺盛的苗头。

周庄王五年(前642年),《春秋》记载有两件事,一:大癞皮宋公冯终
于死了,其子捷继位,是为宋闵公;二:齐襄公特意去禚地与文姜幽会了一次。

这次会面看似温情脉脉,但讨论的无不是流血的征伐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
阴谋。

文姜躺在齐襄公怀里,盯着他的眼睛问道:哥哥,你真的已决定征伐纪国?

齐襄公叹口气道:妹妹,你又何尝不知,父亲的遗命已耽搁八年,再不行动,
还有何颜去宗庙拜祭?可真要去消灭纪国,我心中又忐忑不安。

文姜摸着齐襄公的脸笑道:为什么?

齐襄公捉着她手,苦笑道:还不是为了纪伯姬,鲁桓公死在齐国,鲁人已够
窝火的了,现再把他们的姑爷给灭了,鲁人能善罢甘休吗?我到不怕鲁人,可我
为妹妹担忧,毕竟那是你的夫家。

文姜笑道:你真的为我担心?

齐襄公使劲的点了点头。

文姜道:如果你真为我担心,那你赶紧将纪国消灭掉,一来完成父亲遗愿,
我这个女儿心中无愧,二来对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齐襄公吃惊道:怎会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文姜笑道:我正筹划将齐鲁两国重新和好,你消灭纪国,可帮助我实现大计。

齐襄公叹气道:能不让鲁人恨你就满足了,还谈何和好?

文姜道:其实你已经帮我了,你杀了子亹和高渠弥,就已立了头功一件。

齐襄公忙笑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仔细说来听听。

文姜道:若想与鲁国和好,只有一个办法,先兵后礼。

齐襄公失笑道:先兵后礼?我只听说过先礼后兵。

文姜自顾自道:鲁桓公死了,鲁人为何不敢报仇,就是因为惧怕齐国的实力,
但这还不够,这只表明他们不敢进攻,而我们要做的是连他们的防守信心都击溃,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拿一个靶子打给他们看。

齐襄公一拍脑门惊呼道:只要出重兵一口气夷灭纪国,鲁人自会度量,进而
害怕,这就是先兵,是吗?可礼在何处?

文姜笑道:礼在纪伯姬身上。你攻伐齐国时,要注意两点。一,要展现出最
强大的军事力量;二:毕恭毕敬的对待纪伯姬。灭纪是为了报祖仇,谁也不能异
议,而善待纪伯姬,则可向鲁人传递悔过之心。

齐襄公道:计是好计,可若想快速灭纪,必不能让它国插手,我很怕战争刚
开始,一如上次,鲁人前去救援。

文姜呵呵笑道:你过虑了,我人虽在你怀里,可心中装着天下形势。我儿尚
幼,不能做主,全依靠申繻. 申繻此人,智略有余,胆气不足。若无帮手,他绝
不敢单独与齐对抗。

齐襄公道:你又怎知郑人不会像前次一样支持鲁国呢?毕竟我刚刚杀了子亹,
结下了国仇。

文姜笑道:你可站在祭足立场上想一想,祭足亲郑昭公,郑昭公却被子亹杀
了,因此祭足对子亹并无忠心,你杀子亹,他怎会恨你?他现在的心思应全在郑
厉公身上,以防范反扑,那还有精力支持鲁国?且祭足已老迈不堪,人生的最后
几年,他一定只想帮子仪交朋友而非结仇家,如此,他还会管这桩闲事吗?

齐襄公俯身在文姜额头上使劲的亲了下,笑道:若论机谋,放眼天下,女子
中怎还有人能与妹妹相提并论?

孤叶飘零,鸡鸭进笼,牛羊归圈,西风中弥漫着愁绪,有人登上高楼在放荡
的吟诗,这是一个典型的秋天。在秋天中,纪侯在经历着冬天一般的寒冷和恐惧。

伐纪,齐襄公打出了一种史无前例的战争模式,让纪侯犹如歧路上的绵羊,
丧失了力量,更丧失了方向。

三天内,齐襄公将纪国洗劫一空,凡是能拿得起武器的男人被全部杀光,血
流成河,谓之血洗。血洗过后,纪国剩下的老弱病残们用绝望的眼神,呆呆注视
着齐襄公,等着被断头。

齐襄公笑眯眯的走了过了,双手一拍,武士们哗的一声围了上来。老弱病残
们叹息一声,无限惋惜准备看世界最后一眼。

他们看到了一辈子都绝想不到的奇异景象。

武士们手里没有刀枪棍棒,只有一袋袋的大米,一筐筐的猪肉,和一盒盒闪
亮的金币。武士走来,把这些东西强行分配给了老弱病残们。

就这样,他们失去了亲人,却换来了衣食无忧,甚至达到了小康,但这些还
远远不够,齐襄公决定将公益慈善事业发挥到极致。

酅(xī)邑,纪国惟一一座保存完好的城市,齐襄公令人修缮房屋,打扫
街道,把老弱病残们安排在了这里。

廉租房的建立,解决了老弱病残们最后的担忧,他们可以安享晚年,一门心
思的等死了。

可是,齐襄公还在加大援助力度。为了保护老弱病残们,他令齐军将酅邑里
三层外三层的包围了起来,确保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当然更飞不出去。

纪侯正屈膝跪在酅邑内的一间民房内,他在西南方点燃一支檀香,紧紧的闭
上双眼,砰砰的磕头。

他在渴望西南方向的救星赶快来临,救他出水深火热之中,而这颗救星,齐
襄公也在焦灼的等待。

幸运的是,救星已来了很久,不幸的,救星总来而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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